朱光潜是学贯中西的一代大学问家。他在二三十年代曾写过一组中西诗歌比较研究的文章,其视角之独特,见解之精湛,析理之透辟,文笔之优美,至今少有出其右者,对今天的诗学研究仍极有启发意义和参考价值。 (一) 进行中西诗歌比较时,朱光潜首先注意到中国和西方有两种不同的诗歌传统:中国最早出现的文学作品是短小的抒情诗,而西方各民族最早出现的文学作品则是长篇叙事诗;在以后的历史发展中,中国的抒情诗一直比较兴盛,而西方各民族的叙事诗则相当繁荣。 在《中国文学之未开辟的领土》一文里,他指出:古希腊文学的发端,以荷马史诗《伊里亚特》和《奥德赛》为先导,这两部宏篇巨制的长诗,杂糅神话和历史传说而成,既是整个西方文学的渊源,也开创了西方文学的史诗传统。英、法、德和芬兰诸国文学的发展,最早的重要作品都是长篇英雄史诗,如英国的《贝奥武夫》、法国的《武功歌》、德国的《尼伯龙根之歌》、芬兰的《卡勒瓦拉》等等,莫不如是。与此相异,中国最早的诗歌,如《诗经·国风》里的篇章,不仅内容十之八九是抒情诗,而且篇幅千篇一律都比较短小。在随后的演进中,西方像乔叟(Geoffrey Chaucer)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斯宾塞(Edmund spenser)的《仙后》、弥尔顿(John Milton)的《失乐园》、《复乐园》和《力士参孙》一类的长篇叙事诗,可说多得举不胜举。但在中国,虽然偶尔也出现一两篇长篇叙事诗,如被沈德潜称为“古今第一长诗”的《孔雀东南飞》(《焦仲卿妻》),却只有三百五十多句,一千七百多字,充其量不过是一种短篇叙事歌(ballad),而无法算长篇叙事诗(epic),因为它和西方长篇叙事诗动辄数万或数十万字相比,差距实在太大。 为什么中国最早出现的是抒情短诗而不是英雄史诗?为什么在中国历史上长篇叙事诗一直不发达?在朱光潜看来,这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由于中国文学偏重主观表现,讲究含蓄简约的特点所致;二是由于中国诗人哲学思想的平易和宗教情感的淡薄。 就前一方面言,十分明显的是,《尚书·虞书》中提出的“诗言志”思想,可说是中国历代诗人和诗论者的共同信条。《庄子·天下篇》说“诗以道志”,《礼记·乐记》说“诗言其志也”,《诗·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这种偏重主观表现的诗歌思想,在中国文人心田里生根发芽,使历代作诗者和论诗者在创作、评论时,一般都把文学当作抒发自己观感和怀抱的器具,而并不重视作品是否维妙维肖、淋漓尽致地描写了客观对象。所以在中国诗话里,“风骨”、“气韵”、“胸次”、“性灵”、“高格”、“才情”等种种强调主观志趣的论说,比比皆是,而探讨如何模仿和刻画客观对象的论述,则较为少见。这一注重主观表现的倾向,加上讲究“言外之意”和“韵外之旨”的含蓄风格,是长篇叙事诗为什么在中国不发达的原因之一,也是为什么抒情短诗在中国尤为兴盛的缘由所在。而西方之所以长篇叙事诗萌发甚早并绵延繁荣,则与西方文艺思想(如亚里斯多德的《诗学》)一开始就强调“文艺是对自然的摹仿”密切相关。受这种文艺思想的主宰,历代西方文艺家多追求细腻、逼真地反映客观世界,以为能够像“镜子”一样再现对象才是文艺的极境。对此,朱光潜曾拿中国“游仙派”诗人描写的仙境,和西方诗人描写的天国相比较,作了很有说服力的阐述: “游仙派”诗人所见到的仙境大半根据道家的传说,他的意象很模糊隐约……,神仙的极乐仍是清静无为,所以我们在游仙诗中寻不出动作,找不到一个首尾贯穿的故事来,最多只有骑鹤乘云,持芙蓉,吹玉笙,饮琼浆,启玉齿之类做哑戏似的静止的姿势。……西方史诗中的天国却不如此简单,例如荷马所写的巴腊斯仙山,但丁所写的天堂,弥尔顿所写的乐园,都是一座轰轰烈烈的戏台,其中神仙仍然有婚嫁宴享,有刑赏争战,开很长的会议,起很激烈的辩论。他们所居的宫殿园囿,所用的衣服器皿,也件件都写得尽态极妍。一顶冠有几种颜色的宝石,一座楼台有几根楹柱,几扇窗牖,都很明了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李白以“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区区十四字就写尽仙境的状况和仙人的姿态,但丁和弥尔顿却要用一部书来写。[①] 这是一段很精彩的比较分析,中国诗和西方诗在长短情境上的差异,很可以从中窥见一斑。由此,朱光潜进而借鉴心理学成果解释说:依瑞士心理学家荣格(Garl Gustav Jung)的研究,不论是个人心理或民族心理的原型,都有“内倾”(introverts)和“外倾”(extroverts)两类。“外倾”者好动,多把心力用到“外物”(objects)上去变化环境,表现在文艺上多偏重客观。“内倾”者好静,多把心力注在“自我”(ego)上作深思内省,表现在文艺上多偏重主观。中西民族比较,西方民族更属于外倾类,中国民族更属于内倾类;所以大体看,西方文学偏重客观,以史诗悲剧见长,中国文学偏重主观,以抒情短章见胜。 长篇诗在中国不发达的后一方面原因,即在于中国诗人哲学思想的平易和宗教情感的淡薄。朱光潜指出:长篇史诗不同于短小的抒情诗,抒情诗以一时一地的主观情趣为主,是描写人生的一个片段或一种感情;而史诗却同时从许多角色着眼,须写出整个人生或整个社会,甚至包括全民族的哲学思想和宗教信仰。史诗的作者须有深广的眼界,才能在繁复多变的人生世相中透析出条理线索来;同时又要有较深厚的情感和较长久的“坚持的努力”,才能战胜性情的疏懒和环境的阻碍,创造出完整伟大的作品。深广的观照常有赖于哲学,深厚的情感和坚持的努力常有赖于宗教,而这两点恰恰是中国所缺乏的。因为中国哲学主要是一种伦理哲学,重视世俗人伦的探讨而疏于纯粹“知”的寻求。中国人的宗教情感更微弱,不少人根本不信奉宗教,孔子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说是一般中国人的心理(西方史诗所写恰恰不外是“怪力乱神”)。这些,再加上中国儒家和道家推崇直观感悟,淡于理智分析的认识方式的影响,中国长篇叙事诗不发达和抒情短诗的兴盛,不是理所当然并势所必然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