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名字新面孔新作品新批评 1985—1986年这两年的小说界,说热闹确实颇为热闹:乱花迷眼,繁复难辨;但倘若说简单也简单至极,以至简单到了只须用一个字便可以一举概括之,这就是“新”字。 这个“新”首先指是在这时突然出现了整整一批新兴作家,他们当中包括莫言、刘索拉、徐星、残雪、马原,差不多每一个人的名字在文坛都是第一次为人所知。他们的出现改变了文学版图,此后的事实还将表明,这种改变是非常巨大的。不过,没有什么能比他们的脱颖而出可以更好地说明1985—1986年前后中国文坛以至整个文化界的活跃而宽松的气氛,退回二三年,这几乎还是不可想象的。换言之,这批作家颇有应运而生的意味,是中国社会进入改革时代之后在文学上的一种必然结果。 到了1985年,意识形态经历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几次微妙的反复之后,整个文化背景和文化环境已经悄悄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就文学而言,对十九世纪以后西方文学的承认实际上不再是一个艰难的问题,或者说,使用并非百分之百的传统形式和技巧已经成为可能。 《透明的红萝卜》以其用“感觉”而非性格刻画来描写人物的做法,备受关注,尽管在今天看来,即便跟莫言后来作品相比,这篇小说也颇为“传统”,但当时它给人以耳目一新的印象。《你别无选择》和《无主题变奏》这一类小说,则以情绪性的宣泄笔触以及放肆、有时甚至是粗鄙的语言,冲击人们对于小说风格的固有经验。《冈底斯的诱惑》体现出一种较为直接的纯叙事目的,基本上抹去了作者在叙述中的个人意味,使自己进入到文本与文本的摹似关系(具体地说就是与现代西方小说文本的摹似关系)。《苍老的浮云》用梦魇世界阻断了现实生活的因果链,从而使整个故事和描写只成为一种象征…… 引起人们广泛注意的有两点:第一,上述这种种小说写法尽管从绝对意义上说并非全新的,因为熟悉外国小说的读者早已从翻译作品中有所接触,不过,重要的在于,现在它们出现在我们本国的小说作品里了,同样的技巧和风格以不同的语种表现出来,这应该比简单的移植意味着更多的东西。第二,作为对中国文学“现代派”的呼唤和早期尝试虽然几年前就存在着,个别作品譬如说宗璞的《泥沼中的头颅》中的荒诞性甚至已不亚于卡夫卡,但这类创作的确从未在如此的广度上遍地开花般地展开,既有直觉主义,也有黑色幽默,既有结构主义,也有象征派……其丰富性使人不再怀疑一个全面超越写实主义的小说时代已经来临。 这批新兴作家几乎都是在八十年代文化开放背景下开始涉足写作的,他们不像“伤痕作家”、“反思作家”那样,多半在“文化大革命”前或“文化大革命”中已有写作和发表作品的经历,因而因袭较少,包袱更轻。虽然试图效法西方现代派的努力并不自他们始,但事实证明,由于文学背景更单纯一些,他们的摹仿也就来得更逼真,至少表面上如此。正因为这样,对中国先锋小说与西方的摹仿关系的究诘,后来就成为一个热门话题。 不过,在1985年,人们谈论的更多不是摹仿,而是“革命”。以青年批评家为主的批评界对此大加赞赏,他们尽其所能地运用刚刚从西方艺术学、小说理论、科学哲学、文化批评……等等五花八门的学科那里学来的名词和很不完整的观念,来论证和张扬这场“小说革命”,与此同时展开着批评自身的“革新”——这是那个“新”的又一重要的组成内容。实际上,完全可以这么说,没有青年批评家和他们的“新批评”,就不会有所谓的“新小说”(新潮小说),不管后者已经产生了多少作品。在这里,理论的阐释第一次显示出它对于创作的独立的某种意义上或许还是决定性的作用,否则,我们设想一下,如果1985—1986年的小说仍旧需要仰仗年纪较老的批评家的注解的话,那么他们显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透明的红萝卜》之类纳入旧有批评框框中,最终使大家觉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何况,1985年崭露头角的青年批评家们所干的事情远远不止于论证了已有一种“新”的小说产生,他们的能量比这大得多,根本不会满足跟在作家及其作品后头扮演宣讲人的角色,而是跑到作家前头充当指路人——他们确实就是这样干的,而且在二三年之间把作家搞得晕头晕脑、疲于奔命,直接引发了小说进程的诸多变化。可以说,没有青年批评家的鼓噪和敦促,“新”字号的小说潮流绝对不可能一浪高过一浪地持续到八十年代末。 总之,自那时起,文坛完全被“新”字所左右,使这样一个按照中国传统趣味来说偏于贬意的字眼大行其道。被冠以“新”字的作家作品扬眉吐气,尚不够“新”字的作家则拼命想挤进这样的行列,而那些显然毫无可能的作家则抬不起头来只得徒劳地发出一些抱怨。这是一种非常强大的舆论,实际上,它形成了与此前三十余年的文学迥然不同的一套价值评判体系,造就了整整一代文学,而且至今仍可见其流韵。正是从1985年开始,“标新立异”取代了其它一切而成为作家从事写作和取得成功的佳径,一个作家从默默无闻到顷刻名播遐迩确实变得容易多了,只要他的小说够得上“新”字,成功就基本上有保证,反之,如果失去了“新”字的眷宠(即便曾经“新”过)则很快会被淘汰。 在这种唯“新”主义的统治下,小说界马不停蹄地更新换代,几乎每时每刻都有新名字新面孔新作品冒出来,人们略带戏谑地窜改龚自珍的诗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天”来形容这种局面。许多过去一直老老实实磨练写作基本功却看不到什么前景的后进者,受到了极大启发;他们甩开了保守呆板的写作道路,纷纷寻找别人尚未尝试和引进的新的小说形式或作品典范,抢先摹仿,于是,果然收效甚著,频遭退稿的命运结束了,一颗颗耀眼的新星迅速升起,于是又迎来了1987后的“后先锋小说”(或谓“后新潮小说”)。它以更快的速度产生出更大片的新兴作家:洪峰、余华、格非、苏童、叶兆言、孙甘露、北村、林白、陈染,等等,他们的出现,令莫言、马原等人又顿时成了老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