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楼肇明先生以研究散文理论著称,他的散文理论得到海内外华人散文家的重视,但是楼先生超越他理论的散文创作却一直为散文研究所忽视。也许这是因为楼先生的散文创作数量较少,至今只有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的一个集子《第十三位使徒》,第二个散文集尚在编定过程中。在将楼氏的集子反复读了五遍(这是很少有的)之后,我感到他的散文提炼了凝聚了一种不可重复的散文艺术人格,这不但与已经泛滥成灾的晚报散文风格,就是与余秋雨的智性与诗情融合的风格,张承志、梁晓声的思想锋芒毕露的大男子汉风格,李辉的历史文化心灵的探求风格相比,也显出了不同凡响的特点。上述散文家都在追求美与善,而楼氏的追求不限于美善,而是以形而上的沉思超越了审丑,超越了抒情。 在楼氏的散文中,有一部分很重要的作品写得晦涩了一些,就拿也许是他最重视的《第十三位使徒》(不然不会拿来作书名)来说,在思想上,无疑是有纲领的性质。他以一本不存在的书为由头,从现代西方文艺史上的浪子尤内斯库、贝克特的荒谬中看到对现实冷漠世界的严肃的反讽,从伯格曼《第七封印》以丑为美中看到人性的堕落,接着是苏俄诗人勃洛克的《十二个》中的革命使徒,革命同路人作家拉甫涅列夫笔下的《第四十一》,作者文笔迷离恍惚,曲折盘旋,缺乏时间性和耐性的读者可能因此而迷失了追随的线索。然而,它所要揭示的是真正的能负起宣喻真理,追求人生真谛的当代使徒是个永恒的空缺。不管真诚的艺术家或哲人用何等创新的手法和怪异的方式去追求那理想的人生境界,都只能发现那不过是一个“浮在空中的不得其门而入的城堡”。在十九世纪还有陀斯妥耶夫斯基那样在“白痴”身上看到神性的使徒之魂的作家,到了二十世纪,“使徒形象的下滑和衰落已到了无可复加的极限”。加缪的局外人索默尔以个人的有罪之身承担了现代西方更大的罪行,在加缪看来索默尔虽然可以说是使徒的“替补者”,他也只是“以虚无反抗虚无”,已与小偷、流浪汉、杀人犯融为一体,失去了使徒头上理想的光环了(《第十三位使徒》)。接下去他把目光转向东方,比较了西方的神与东方的神(包括白痴)的异同。作者娴熟地驾驭着复杂的逻辑和飘飘忽忽的比喻,一再说明:整个陷入了文化危机。尽管如此,理想的使徒虽不存在,但却是不可缺少的“梦”,正是这个梦中的人格追求,让他更多地关切人类生活境况和生存意义。如果我们不过分吹求他那多少有些晦涩的文风的话,并不难和楼先生一起在检阅现代艺术和文化思想史的历程中,去苦苦反抗世界文化危机,追求人生的终极意义,在充满感性的纷纭的形而下的形象和经典话语中去体验形而上的价值。 读这样的散文是不轻松的,要求读者动脑筋,甚至带着一种肃穆的心情去受他思想的折磨。 也许,在这通俗文化泛滥的时代,作这样艰难的思想跋涉是不合时宜的,然而作为散文智性风格创造和散文作家的人格提炼却是可喜的。虽然它不是完美的,可能过分飘忽,脉络省略过甚,但是它却有相当广博、相当深刻隽永的思想容量。 2 中国当代散文既是空前的繁荣,观念却也是空前的混乱。五六十年代主流散文观念是把散文当作诗(战歌、颂歌、牧歌),其社会功能是匕首、投枪。到了八十年代把散文当作诗来追求的杨朔、刘白羽模式遭到了冷落,散文的主流观念变成了“散淡”[①a]。许多作家都强调了散文的自由自在,在有心与无意之间,涉笔成趣。其实,这里说的是散文家族中的随笔,或者絮语散文的某些特点,对于随笔以外的散文,例如那些思想相当严肃的“大散文”,我们的理论还没有来得及去充分地、过细地概括。 在楼肇明的散文中,我们可以鲜明地感觉到他追求的并不是散淡自由而是苦心孤诣地表现自己知性文化心灵和文化人格的深邃。 当他面对世界和人生时,他既不是抒情的,甚至也很少是完整地叙事的,不论是面对人和事、物和情,他都力图把他文化心灵世界(或者图式)和外部世界作对比,有时是同化,有时是顺应,有时既坦率地表现自己的惶惑。不论受到什么刺激,从他内心世界、内在图式中激发出来的,往往并不限于形而下的情感,还有他关于宗教、神话、文化史、自然史和人的生存状况的焦虑和追索。 如果这种思考是抽象的,绝对形而上的,那么他在散文艺术上的创造也就不值得称道了,他那些最成功的作品常常能在最形而下的、最感性的现象中激发出相当深邃的形而上的哲思来。他有一系列属于旅行观感一类的作品,但是楼氏对当代旅游散文有相当尖锐的批判。他说:“光凭一双俗不可耐的肉眼和切割过的慧眼写诗作文的人,把诗写成导游说明书和商品推销广告是可悲悯的。”[②a]他甚至对于中国古代的山水游记也并不完全满意,他说:“中国古典散文中关于人的哲学思考往往让位给了写人与自然关系的散文了,对人自身的思考反而被忽略了。”[③a]对于中国古代山水游记作这样尖锐的批判,也许并不全面,但这也足以显示出楼氏作为理论家的勇气。更可贵的是作为散文家的执著追求。楼氏与一般散文家的最大不同在于,他的散文创作是带着理论的自觉性的。他在早年的散文诗中就追求过诗与哲学的结合,使浪漫的热情超越时空,而带上哲学的意味。到了后来,楼氏就在理论上明确了:“一方面生活的具象和另一方面的哲理的抽象所构成的艺术的张力,也是散文艺术的一个一般特征。”[①b]懂得了楼肇明对于形而上的哲思的偏爱,就不难理解楼氏散文的思想和意象的特异性。例如,面对三峡风景,我们已经有了郦道元的散文、李白的诗、刘白羽的和余秋雨的散文,这些都是名家手笔,风格形式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充满美感、热情、诗意,外部感觉在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刺激下迅速膨胀饱和。楼肇明的可贵在于他在《三峡石》中冲决了名家感觉透明的网罗。他在面对三峡石时感到的,或者说创造的是“宇宙被创造和被毁灭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