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丰乳肥臀”四个字被各类报刊“炒”得沸沸扬扬,如果不是这部小说热热闹闹获得十万元巨奖,我们大概没有兴趣和精力读完这部五十万言的长篇,尽管它能吸引人读下去(虽然其中有些文字可视为赘言略去不读); 如果莫言没有在“全书尚未印得之际”就郑重地发表《〈丰乳肥臀〉解》[①],我们也会认为起这样的书名不过是一种商业性操作而感到见惯不惊不值一哂,因而也就不会有我们这篇文字; 既然除莫言外还有些作家认为“这部作品的书名很美,是莫言所有作品中最美的”,“对书名的非议挺可笑”[②],那么我们也在自己文章的标题上放肆地使用“肥臀”二字而不怕别人指责我们靠撒野招徕读者。 阴盛阳衰 我们比较同意张颐武先生对这部小说的评价:“莫言的故事仍然是他自己的创作的延伸,而并不是一个突破”,“它对于历史的看法也依然是重复‘新时期’提供的框架,而不是创造了新的智慧与感性的想象”[③],“它把1985年以来的各种技巧都装了进去”[④]。莫言在书中着力刻画的母亲上官鲁氏集中地体现了中国妇女的深重苦难和“东方女性”的传统“美德”。中国文学中女性形象的这些内涵早已被其他作品揭示得很充分(当然莫言的“揭示”富有鲜明的个人特色)。倒是上官金童这个人物虽不丰满却更耐人寻味,称得上是莫言的独特的发现。 上官家的男人个个不成器。公公的一家之主的大权早已旁落到婆婆上官吕氏的手中,丈夫孱弱到没有生育能力而无法完成传宗接代的大任。为了延续上官家的香火,为了改变自己在上官家的地位和命运,上官鲁氏不惜向包括她姑父在内的土匪、和尚、江湖郎中等七个男人“借种”,孰料他们的生命力都不敌她的强盛,生下的七个野种全是女孩(她们的后代也是女孩,只有疯子领弟生下的一对男婴死于战火中);即使引进西方的龙种收获的也是跳蚤臭虫不如的虱子,身高体胖的瑞典牧师马洛亚同上官鲁氏生下的杂种双胞胎一个是瞎子玉女。一个是废物金童。上官家阴盛阳衰、未断子却绝孙的家族史,倒是一个名副其实、合乎汉语传统意义的“寓言”(而有人说刘心武的《班主任》也是一个“寓言”就难以被庸常之辈接受),仁者智者可以对这一寓言做出各种形而上或形而下的阐释,至少它再一次表达了莫言对我们民族“种的退化”的忧愤;早在十年前,他的这种慨叹便参与了当时“寻根文学”要“重铸民族灵魂”的呼唤。 在《丰乳肥臀》中我们看到,所谓“种的退化”主要指男性生命力的衰竭。莫言似乎不相信什么“杂种优势”,当年他在《奇死》篇中对杂种高粱的贬斥,正好用来描述今日的上官金童:“杂种高粱好像永远都不会成熟”,“它们空有高粱的名称,但没有高粱挺拔的高秆;它们空有高粱的名称,但没有高粱辉煌的颜色。它们真正缺少的,是高粱的灵魂和风度”。上官金童从小便有“厌食症”:只能吸人奶,不能吃五谷杂粮,他对所有的女性(母亲、姐姐、乡亲,甚至是母山羊)都一视同仁,他眷恋她们的乳房,渴望她们的乳汁;他空有一副俊美的面孔,却没有阳刚精神;他不会务农,不会经商,不能做丈夫,不能做父亲,更做不了孝子,是个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的窝囊废,一个心理上永远长不大的老婴儿。 生身父母在精神和体格上都足够健壮的上官金童何以如此不堪呢?仅小说本身已明白无误地指出正是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和“重男轻女”的习惯势力造成了“种的退化”,上官鲁氏对上官金童的过分珍惜和溺爱毁掉了他的一生。不错,近半个世纪的战争硝烟和政治风浪捉弄了上官金童的命运,然而“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是弗洛伊德老先生和中国老百姓的共识。上官鲁氏对瞎眼女儿的极端冷漠,对上官金童独霸母乳的放任,为他特造“哺乳服”的娇纵,对他七岁时断奶不成后的妥协,以及在莫言其它作品中也闪现过的母亲为娇儿在课间休息时送奶的情节,直到上官金童四十二岁时她才于事无补地醒悟“与其养活一个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的窝囊废,还不如让他死了好!”这一切不仅使人自然地联想到今日许多在城市复古仿古古为今用地为十八岁中学生举行成人仪式后,又有多少十八岁的青年真正挣脱了对父母的依赖;更使人禁不住问莫言先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上官金童者流的丰乳肥臀,值得毫无保留地讴歌吗? 大母神也无奈 莫言小说里的女性,大多是“乳房坚挺”,“修臂丰臀”;在他作品的字里行间;总是充斥着诸如“乳房一样的山峰”,“肥胖得像丰满的臀部一样的脸”之类的字眼;而他在1986年发表的《奇死》和1987年发表的《欢乐》中对于二奶奶和母亲“肥臀”部位的大量描述已经令人不忍卒读。这一次他索性把“丰乳肥臀”四个字作为自己“耗费数年精力”完成的巨制的“响亮的”名字,作为这部长篇全部内蕴的总体象征,让很多即使十分欣赏这部小说内容的批评家也认为书名太“浅直”、“浅露”、“媚俗”,对书中“丰乳肥臀”的“描绘过多”而感到了“美中不足”。 莫言则认为人们对小说的批评“多是表层的”[⑤],他决定“写一篇有深度的文章”[⑥]以“消除误会”,剖明自己“并无借此‘艳名’哗众取宠的意思”。但我们宁愿他是在故意哗众取宠,这总比他陷入“肥臀情结”却还振振有词地写《〈丰乳肥臀〉解》来得清醒因而有效。 莫言在那篇自己也评价为“比较浅”[⑦]的文章里,说明《丰乳肥臀》的创作冲动始于十几年前他就读于军艺文学系的美术欣赏课上观看的一张照片上的雕像。“乍一看这雕像又粗糙又丑陋:两只硕大的乳房宛若两只水罐,还有丰肥的腹与臀,雕像的面部模糊不清”。于是,这“伟大的艺术品”的“庄严的朴素”使莫言感到“莫名的激动”而跃跃欲试。然而,把自己写作的灵感追根溯源到母系社会生殖崇拜时期,同洋人、古人攀上亲,挂上钩,就能使“丰乳肥臀”四个字立马儿变得典雅而又深沉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