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1995年,中国的改革开放步伐进入相对平稳的阶段,人们已经对新的经济形势有所体认、有所适应,不再像九十年代初市场经济大潮刚刚袭来时那样惊慌失措。短时期的喧嚣和躁动迅速被务实和求新所取代,大多数人在迷茫和困惑当中本能地调整着自己,不断地寻求着突破以及自身在新的经济秩序中的定位。社会转型期发生的各种心态变化都必然要在文学创作中有所反应。短篇小说这时正好发挥了它的短平快功能,以其反映生活迅捷、敏锐的特点弥补了长篇和中篇因其篇幅和操作的制约而在反映生活的迅速方面略显滞后的不足。虽然因其快和短使之在题材的深度和广度上要受一定约束,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也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但就文艺反映社会生活的功能而言,短篇小说的确是不可或缺、无法取代的一种艺术形式。 综观1994—1995年的短篇小说,我们可以看到作家的创作心态更加平朴、自然,笔力也更加扎实和稳健,市场经济初期他们一度曾有过的不适和迷乱逐渐克服掉了,绝大多数作家很快地便能从惶惑之中挣脱出来,从各自熟悉的题材领域找到了比较合适的切入点对当下生活进行描述。老作家以他们一贯的信念和理想在作品中执著倾诉他们对当下生活的剖析和思考,青年作家则以他们巨大的投身热情,来激情表述自己对时代生活的一份切己感受。在短篇小说创作队伍中,年轻作家占了很大一部分比例。这可能跟一些老作家都纷纷把精力投入到长篇小说创作中有关。青年作家正好借此而登上了文学舞台,充分表演他们对生活的一份新鲜体验和无比旺盛的创作活力。 在创作题材上,城市和乡村生活仍是构成小说题材的重要两极。城市里发生的事件更多地受到作家们的青睐和瞩目。商品经济大潮冲击最大的就是城市,物欲之海中人际关系的一切嬗变,一切虚伪、欺诈、不义、野蛮,一切相知、相守、相恤、相怜,都在城市这个巨大而又狭窄的空间里无穷无尽地上演着。古老乡村里宁静和谐的秩序也被新来之风打乱了,于是便有了一幕幕乡间悲喜剧的诞生。199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也在本年度在中国召开,这两桩重大历史事件直接激活了作家们的创作灵感,一批优秀的抗战题材和女性题材的小说也颇为引人注目。另外,一些市井俚俗和海外风情的小说也颇有韵致,它们共同将1994—1995年的短篇小说画廊装点得多姿多彩。 欲望的自视与他窥 城市题材小说里,很大一部分都是悉心表现商业化社会进程中人们各种欲望的膨胀。随着社会物质化进程的加快,人们首先要正视的,便是压抑已久的蓦然腾生起来的欲望。在这些纷然袭来的欲望面前,物质的诱惑与精神的持守之间的矛盾更为凸显,既往的种种人际关系也要受到现存的无情挑战。如实展示这些欲望,借助自我或他人之眼不停地进行审视、批判与剖析,构成了这部分小说的最重要的特征。这些作家都带有强烈的自省意识和鲜明的社会责任感,对于拜金主义表示出深深的厌恶和唾弃,对于人类共同的道德理想表现出无限的追怀和向往。 王祥夫的《城南诗篇》(《人民文学》1994年第9期)以淡淡的诗意的笔触,描绘了商潮浮动中人际关系的一些新变。渔贩子齐选挣够了钱,决心过上等人的日子,整日便做出优雅悠然的姿态,聚友打牌听雨聊天,频繁出入于美容院桑拿间等场所。妻子年轻貌美,本名金莲,是个村姑,但他向朋友介绍说叫“朱丝”,是南方女人,酷爱读书。以此来显得自己有身份和品位。妻子为乡下的父兄收集旧鞋子被朋友撞见,农村身份穿帮,齐选的面子受不了,遂与妻子大吵。盛怒之下,金莲穿婚前的红衣绿袄回乡下,齐选仍对朋友谎称:她永远演不好一个农村女人。一方面是人类向上求进之心,另一方面是人类固有的虚荣,二者时时发生龃龉,小说在善意的讥讽之中透出了对人性的深刻洞察。 萧平的《三万元》(《人民文学》1995年第1期)和《翡翠鹦鹉》(《人民文学》1994年第4期),则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对拜金主义的厌恶。走红的女歌手冯敏与留美归来的博士、脑外科医生李杉在一次“派对”聚会上为“脑体倒挂”、“手术刀不如剃头刀”等问题产生争执。冯认为歌手索要高价出场演出费理所当然,是因为人们有这个需要;李杉则不以为然,认为精神价值与物质价格之间存在着不平等。恰巧冯的丈夫出车祸,头部重伤,冯请李给主刀做手术。李为给冯一个教训,让她懂得知识无价,手术刀无价,人情无价,便提出出场费要跟她演出时的一样多——三万元,冯为人命计,咬牙将三万元拿出。李并未受钱,只是放在中转朋友处,预备手术结束冯纠正认识后便还给她。不料冯在手术成功、丈夫生命无虞后便倒打一耙,给李打匿名电话,说他乘人之危敲诈勒索,扬言要控告他。李盛怒之下,让朋友将三万元以冯的名义捐给边远省份民政厅当扶贫款——正是冯敏去演出索要高价出场费的那个省。在金钱至上、利益至上、物欲压倒一切的世风中,虽有个别人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却也有一些正直善良的人不为所动。他们永远都是这个社会的良心,代表人类向上的精神和信仰。《翡翠鹦鹉》中的大款为博美人欢心,竟不惜千金一掷,将酒店中被她所喜欢的那只活泼伶俐的翡翠鹦鹉烧成了一道特色菜,摆到盘中端上餐桌。她不忍目睹天物暴殄,跑到卫生间里呕吐不止。在金钱和物欲的驱动面前,没有什么东西人类不可以占有、作践,但这同时人类却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丢失了——那便是生命自身的目的性。 彭见明的《晚唱》(《湖南文学》1995年第5期)则表现了在物质诱惑面前的精神变迁,揭示了人类性格当中脆弱性的一面。成言是歌舞团的大提琴手,歌舞团解散后分配到区文化馆混饭。此公自视清高,除了闷在家里喝酒练琴,从不与人交往,也决不愿拿艺术为稻粱谋,人劝他写厂歌搞副业创收,他不为所动,第一年评职称名额被别人挤占后,第二年坚决不再申请,可谓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然而当一个从台湾归来的阔老太几经恭请,花重金聘他上门演奏后,没出多久,他竟跟阔老太琴瑟相和,就此别了妻儿,准备入赘去了。在这样一个转型的时代里,人的神经有时竟是十分的脆弱,竟经不起欲念的偶然的一次旁敲侧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