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的长篇历史小说创作乍看景象壮观,热闹非凡,其实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既有《雍正皇帝》、《曾国藩》、《暮鼓晨钟》这样题旨厚重、气象宏阔的巨构,也有新潮小说家“武则天”作品群一类视角新颖、机敏别致的巧制,还有大量以选题取胜、肤浅朴拙的通俗读物式作品,以赢利为目的、对优秀作品进行模仿的、伪劣产品则泛滥成灾。影视制作与历史小说的创作互相呼应,为之推波助澜。文坛的某些实力派作家,亦吸历史之灵气,以村史、家族史乃至宗教史为意蕴骨架,创造出《白鹿原》、《心灵史》、《家族》等“仿历史”小说的力作。这股历史小说热中引人深思的问题是:长篇历史小说作家群在当今文坛并非最有思想、最具才华,甚至也称不上最有学养,为什么历史题材领域却长“热”“不冷”,而且确实佳作迭出、成就斐然?为什么即使是那些通俗读物式的朴拙之作,印行销售量也能高到让精制“纯文学”者望而兴叹的地步?这里的奥秘到底何在?更深入一步看,长篇历史小说文本的具体成就和缺陷又表现在哪里呢? 笔者认为,只有把当前的长篇历史小说热放到民族文化转型的广阔背景中,把社会心理分析、历史文化考察和文学研究结合起来,才有可能较为深入中肯地对它进行分析和探讨。 一 近百多年来的中国处在“数千年之一大变局”当中,由专制政治向民主政治、由政治本位向经济本位、由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由崇尚精神向注重实利,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进行着全方位的转型。这种转型又紧紧围绕着救亡和致富两大亟待解决的时代课题,与之相伴而行的,是强烈的功利欲求。暴风骤雨般的局势,使急功近利成为本世纪显著的时代特征,并导致了除旧布新过程中种种历史性的挫折和局限。延至二十世纪末期,随着局势的宽松、禁锢的解除,新旧交替之间的“价值真空”日益明显地表露出来,以多元化的外在形态,体现出社会的失序、文化的失范和价值准则的缺失。经济贫困的传统背景、挫折失误导致的历史创伤、时代提供的发展机遇和急功近利的思维惯性,使“价值真空”中的国人走向了世俗与务实。人们不以责任感、使命感、崇高感为选择支点,而从欲望角度谋取当下的世俗实利;不以理性控制下的情感升华和认识深化为精神目标,而转向从心理需求层面,寻求瞬时的情绪宣泄、抚慰和深层的文化依托。满足大众心理需求,就成为当前文化市场的根本性要求。 长篇历史小说较成功地、多层面地适应了当今大众的心理需求,因而获得越来越广泛的青睐。 目前的长篇历史小说大都有着明显的世俗品格和通俗文学色彩。《曾国藩》绝非“节外生枝”地铺叙了一个接一个的掌故传说,正史野史“一锅烩”;《雍正皇帝》对宫闱奸诈的揭示与武侠小说对险恶江湖的描摹实在是异曲同工;就是格调最为典雅的《暮鼓晨钟》,吕之悦、陆文元曲折而痛苦的经历,鳌拜“满族第一勇士”雄奇粗豪的性格,又何尝没有英雄传奇、文人落难等古典小说戏剧模式的影子?通俗读物式小说则常常是史事纪实和逸闻趣事渲染二者的拼贴。这些表征实际上体现出一种世俗化的叙事角度、叙述兴奋点和理解评判尺度。长篇历史小说由此获得了大众品格、民间情趣,能给予实利羁绊中紧张而疲惫的人们一种游戏消闲式的刺激和愉悦,使他们乐于设身处地理解、品味,从而产生情感的震颤、心理的认同。 情绪的宣泄和慰藉只是短暂的心理效应,奔忙于文化失范状态的人们其实更渴望获得一种深层的精神依托来安身立命。这种精神依托期待并不表现为对话语权威、价值权威的寻求,而是体现为对有着多向启发性的“经典”生活图景和生存样式的关注。中国的传统文化从理性层面已被摒出社会生活的主流,但在民族集体无意识中的积淀却异常地深厚稳固。极为浅显而有力的例证就是,平庸的武打片中,人物一穿上古装,就给人一种格外的亲切感和庄严感。于是,因现实价值体系贫弱而精神焦渴的人们,就自然而然地回过头,从传统、从古典中寻求思维依据和文化依托。目前的历史小说以载于史籍的“民族经典”型的生活图景和历史人物作为表现对象,读者当然易于产生“经典”感、信赖感,愿以它为参照系来思索今天、为依托物寻找安身立命之所。而无论表述的优劣,历史小说总给人一种文化蕴含其中的幻觉,也就总能获得广大的阅读面。可以说,正是“文化真空”、“价值真空”的现状,使传统的经典性、可靠性变得突出,从而构成了长篇历史小说广受青睐最根本的外在条件。 当然,目前适应读者心理需求的文化产品并不仅仅是历史小说。大小报刊上琳琅满目的散文随笔和书摊上横七竖八的武侠言情小说,都是大众心灵宣泄抚慰期待应运而生的产物。散文随笔以其世俗格调、温馨情调和慨叹笔调,使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不经意产生的种种情愫和感触,获得了直率、自由而雅致的释放。武侠言情小说则以其虚幻神奇的艺术境界、变化莫测的情节冲突、快意情仇的价值态度,使世务拘束中的人们获得一种想象性的心灵解放、人格舒张,从而在心理上感到痛快和满足。但是,武侠言情小说大多缺乏现实的社会历史基础,散文随笔的境界大多缺乏超越日常生存图景的精神文化的深广度,它们在满足读者寻求文化依托的深层心理需求方面,也就功用微弱。现实生活题材的严肃文学本应在满足和引导读者的深层心理需求方面大显身手,但当前的这类作品,或满足于呈现灵动而琐细的转型期表层世态,或以沉重的体悟局促对生活情景鲜活丰满的展示,或者对本身即意味着主体精神萎缩的话语技巧、叙述策略孜孜以求,从中都显示出作家和读者处于精神焦渴与无依的心理同步状态,显然也就不可能出色地完成时代赋予严肃文学的使命。在这样的文学背景上,历史小说的光彩分外夺目地显示出来。 二 在长篇历史小说作者群中,韩静霆曾以《凯旋在子夜》等现实题材力作饮誉文坛;凌力、吴因易、杨书案诸人因坚持不懈的系列历史小说创作使人另眼相看;大多数历史小说作家,包括二月河、唐浩明、刘斯奋、颜廷瑞等当前历史题材领域的重量级作家,都是长期以来不为文坛所知;苏童、赵玫、北村等颇具灵性的青年作家,不过是为功利所驱“客串”历史题材。可以说,无论从规模还是就实力论,现实题材作家群皆绝对地超过历史小说作家群。目前,两个领域的长篇小说都现现“批量生产”的“火爆”局面,但是,现实题材长篇的“红火”形势却水分极大,数量和质量不成比例,缺少长篇历史小说那样为数众多的鸿篇巨制,缺少惨淡经营的精品力作。诸多的社会历史原因姑且存而不论,放在文化转型的大背景中来看,这两类题材和两类作家的精神心理本身,是否也存在着引人警醒的差异呢?答案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