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511(2018)05-0012-09 在其学术代表作《神学与科学的想象——从中世纪到17世纪》(以下简称《神学与科学的想象》)(1986)中,冯肯斯坦(Amos Funkenstein)曾借用韦伯“世界的祛魅”(Die Entzauberung der Welt)来表述全书的问题背景:[1](P362)现代世界的科学和哲学脱胎于早期近代去除神学化的努力,而冯肯斯坦将神学世俗化过程的谱系,追溯到了更早的希腊哲学与希伯莱律法传统,并澄清了中世纪经院哲学在某些关键的问题与主题上对两希传统的反抗与改造。在两希传统与基督教神学盘根错节地影响与渗透下,种种或诉诸或悖离传统的思想,在或缓慢或激烈地对抗中,形成了早期近代独特的话语场与问题域。冯肯斯坦试图揭示的是,从中世纪到17世纪,肇始于早期近代自然科学诞生时刻西方古今思想的张力与断裂,其根源或隐或显地存在于希腊—希伯莱和基督教神学思想的各种思想主题之中。对此进程,冯肯斯坦曾以“适应原则”和“世俗神学”作为他论证的核心术语。 通常西方思想史研究者会认为,西方传统肇始于古希腊,并通过基督徒思想家之手传到古典时代晚期和中世纪。要找到希伯莱圣经在这些“西方正典”(western canon)之中的位子,并不容易;而犹太教的律法和释经学传统,在这种主流思想史研究传统中,则更可疑地缺失了。[2](P6)作为在德国受到严格学术训练的犹太人,冯肯斯坦从他最早的著作开始,就试图在西方思想史之中植入犹太思想传统的位置。他的博士论文《神圣计划与自然的发展:中世纪中期历史思考中存在判断的形成》(Heilsplan und natu rliche Entwicklung:Formen der Gegenwartsbestimmung im Geschichtsdenken des hohen Mittelalters)(1964)(以下简称《神圣计划》)试图解释自然历史发展的概念和超自然的末世论之间的复杂关系。正如他的研究者贝尔(Biale)与韦斯特曼(Westman)准确的总结,“他的方法很受赫尔曼·科亨‘起源原则’(Ursprungsprinzip)的影响,冯肯斯坦将这个原则追溯到了迈蒙尼德。按照冯肯斯坦一贯的主张,要充分理解一个观念,人们必须知道其源头,即便这些源头看似处在完全相反的思想学派里面。他认为,所有思想都处在一条巨大的传统链条之中:不了解阿奎那就不能言说康德,不了解迈蒙尼德就不能言说赫尔曼·科亨。这种预设,正是典型德国学院派‘精神史’(Geistesgeschichte)的研究路向”。[2](P6)本文试图从贯穿冯肯斯坦早期和晚期学术生涯的基本问题意识入手,追溯其核心术语“适应原则”和“世俗神学”的起源,并探讨贯穿在《神学与科学的想象》背后的学术关切。 一、上帝的全能与“适应原则” 在《神圣计划》中冯肯斯坦试图探讨的主题之一,是中世纪基督教的历史解释风格与历史编撰。冯肯斯坦注意到,11世纪历史学家弗雷辛的奥托(Otto of Freising)在《编年史》(Chronicle)中分析了不同的历史学家或学派(早期基督教的历史启示论、安布罗修、优西比乌、奥古斯丁)试图将普遍历史放置到符合其所处历史时代的具体历史目的论之中的努力。这种历史目的论观点认为,每个时代都具有其特定的“时代性质”(qualitas temporum),接下来的人类历史,直到末日都只是处于“第六个时代”,正如创世六日(Hexaemeron)那样,它是上帝实现永恒和平之前的最后一个阶段。换言之,后续的各个时代只是为了构成世界的旧时代,身处旧时代之中的人们只能等着一种上帝针对他们的隐匿的目的,但是上帝对于人类历史之整体,又具有一种通盘的隐秘计划。但这种历史目的论阐释,又会不断涌现新的问题,例如“不变的上帝为什么会准许他的信条发生变化?”或者“为什么教会里面有这么多新东西?” 冯肯斯坦指出,自从伊西多尔(Isidore)直到12世纪,关于历史写作目的的简单观念就是:去保存一段不被打断的事实记录。历史学家有意识地接续前人的工作,人们不再叫他们去解释或批评他们所立下来的东西,但人们却会去质疑摩西和使徒早前曾经立下来的东西。“历史”这个词从希腊语“
”衍生出来,也即“去看”或“去认识”的意思。中世纪历史学家专注于那些值得记忆的当前事件,再没有什么要比“轶事”(anecdotal)更真的了;而之所以要把它们记录下来,是因为它们具有某种目的论的意涵,可以被解释为某种“迹象”(sign)或“神迹”(providence)。可是,伴随着11世纪不断加速的教会变化和革新,11、12世纪的基督教历史学家们不得不更多地去关心当前事件之中出现的种种“迹象”(sign)或“预表”(praefiguratio)。冯肯斯坦由此注意到,弗雷辛的奥托是第一位反思历史编撰风格的人,他把历史编撰的风格带到了制高点:奥托将他的时代的动荡,看成所有之前历史的逻辑结果;将“恶”的增加,看成世界迫在眉睫之终结的显著迹象;并且将当前事件,描述成接下来就是永恒安息的“第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