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3.1 在《忏悔录》的自述中,奥古斯丁谈到,阻碍他皈依的是一个哲学困难,即如何理解作为精神性存在的上帝。“我希望沉思我的上帝,但除了将他想象为物质大块之外,我不知道该怎样思考他,因为在我看来,除了以这种方式,没有别的存在。这是我不可避免的错误的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原因。”(《忏悔录》,V:10[19])①而经过长期的哲学思考之后,他终于理解了:“你,最高的又最近的,最隐秘的又随时都在的,并没有或大或小的肢体,遍布于整全,无处不在,你没有身体的形式,但你按照你的形象造了人,看,人从头到脚都被束缚在空间中。”(《忏悔录》,VI:3[4]) 确立了精神性的存在,不仅标志着奥古斯丁摆脱了摩尼教的理论方式,而且是西方思想史上一个标志性的时刻。此前,没有人像奥古斯丁这样完全从精神性的角度理解上帝的存在,而总是或多或少地将上帝想象为一种物质性的存在。一旦从这个角度开始理解上帝,奥古斯丁不仅确立了基督教哲学的一块基石,而且决定性地改变了西方哲学史上的存在论架构。② 一、奥古斯丁之前的存在论架构 从巴门尼德开始,“存在”就成为西方哲学的核心概念。柏拉图在许多对话中都深入讨论了存在问题,但并没有认为世界上的万物都是“存在”。他在《蒂迈欧》中才为宇宙间的各种存在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架构,但由于他是借着蒂迈欧所讲的神话来说的,这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其真实思想,是有很大讨论空间的。造物主德牧格按照永恒真实、没有变化的存在,制造了永远变化、没有真实的存在。那永恒真实的存在是不变的、不可见的;而所有被造物都是可变且可见的,最高的被造者是有理性、有秩序的,但仍然是可见的星体,而非不可见的。但并不是一切都由造物主所造,接受的空间代表了必然性,这种必然性与被造的理性相结合,构成了万物。距离最高存在越远,这种必然性就越大。世界理性秩序的形成,来自理性对必然性的征服,但理性并不能完全取消必然性。 亚里士多德并不承认《蒂迈欧》中的创造模式,因而也并不认可其存在论架构。但他基于形式、质料概念的形质论,对于其后的存在论有着决定性的意义。一般而言,质料应该是物质性的,形式与质料是不可分割的。没有只有形式而无质料的存在物,也没有只有质料而无形式的存在物,只是在非常特别的情况下,形式有可能脱离质料。只有被生成的或可变的事物才有质料,但那些不变的事物就没有质料,因而第一原动力就是没有质料的。(《物理学》,1044b27-29)在极特别的情况下,亚里士多德也会承认,存在不可感的,即并非物质的质料,比如数学对象的质料。(《物理学》,1037a1-5) 普罗提诺的新柏拉图主义,结合了柏拉图的宇宙论模式与亚里士多德的形质论,形成了相当完备的存在论架构,它是对奥古斯丁影响最大、最直接的哲学体系。其中比较重要的几点特征是: 第一,新柏拉图主义的太一不是存在,而是高于存在的:“按照顺序,太一之后是存在和理智,第三位是灵魂。”(《九章集》,V.1.10)③普罗提诺特别强调:“太一不是存在,而是存在的生产者。”太一最初流溢出来的产物,“它的止步和转向太一构成了存在,它对太一的凝视则构成了理智。因为它止步转向太一,把太一作为凝思的目标,因此它同时成为理智和存在”。而理智也会模仿太一,继续发出各种活动,“这种产生于理智实体的活动就是灵魂”。(以上均见于《九章集》,V.2.1)灵魂再产生出自己的像,即感觉灵魂和植物灵魂,然后再进一步流溢出无生命物。柏拉图主义传统并不以存在为最高,而各种存在都是由太一流溢出来的。 第二,普罗提诺结合了柏拉图的宇宙创造论与亚里士多德的形质论,更认真地看待万物的形质构成,并特别解释了质料。他认为,质料是某种未定型、无形状的运动,不存在于可理知世界。(《九章集》,II.4.2)他把质料定义为接受形式的容器和基质,显然是综合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不同说法。(《九章集》,II.4.1)容器的说法来自《蒂迈欧》,但柏拉图没有使用“质料”的概念,而且认为这个容器不是德牧格所造的。普罗提诺的流溢体系却与此不同,他不可能承认质料不是来自太一,但质料的无限定性又不可能是太一所具有的。他只能说:“无限定性并不存在于太一里面,但是由太一产生出来。”在流溢体系中,质料处于最末端,距离存在最远,但又不能说成完全不存在,“因而,尽管它是非存在的,但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某种存在”(均见《九章集》,II.4.15)。它是存在的某种缺失。 第三,由于以亚里士多德的形质论来解释柏拉图式的宇宙架构,普罗提诺要特别认真对待万物的形质结构。将质料理解为未定型、无形状,是对亚里士多德质料观的发展,但既然普罗提诺的宇宙架构中有太一—存在/理智—灵魂这样的生成次序,他就必须处理其中每个阶段的形质关系。太一既然是超越存在且非生成的,当然就不需要质料。作为本体的存在/理智和灵魂虽然是生成的,但应该是单一的,似乎也不需要质料。“如果每个可理知存在者都是单一的,那就不需要质料。”(《九章集》,II.4.2)然而在他看来,可理知存在物似乎并不都是单一的,哪怕是永存物。“生成物的质料总是接受不同的形式,但是永恒之物的质料始终如一,总是拥有同样的形式。也就是说,感觉世界的质料完全不同于可理知世界的质料,因为这里的万事万物都是变动不居的……而在可理知世界,质料同时就是一切事物,因此它不需要变成任何其他事物。”(《九章集》,II.4.3)既然可理知世界的质料始终接受同样的形式,那岂不可以说它只有形式而无质料?普罗提诺反驳说,虽然可理知世界从来都是存在的,其中也有形式和质料的双重性,因为任何质料都是黑暗的,光把它照亮,只是可理知事物的黑暗不同于可感觉事物的黑暗。可理知的质料有一个明确有智慧的生命。(《九章集》,II.4.3)普罗提诺此处所说的可理知事物,似乎就是第二和第三本体,它们是永恒存在的,没有时间上的开端,就此而言是非受生的,但就其为太一所生而言,又是受生的。可理知世界的“异”就是质料的原理,就是最初的运动。“源于本原的运动和异是未定型的,需要第一者规定它们;它们一旦转向本原,就获得了规定。但在未转向它之前,质料也是未限定的,也是异,因而还不是善,还未从本原得到光照。”(《九章集》,II.4.5)但是,这样非受生的、永恒的存在,难道不应该是单一的吗?若是单一的,为什么还会有质料呢?普罗提诺此处表现出的矛盾,已经展现出可理知质料这一概念的内在困难。对可理知质料的论述,是新柏拉图主义开启基督教世界观的关键一点。而其呈现出的困难,也将在奥古斯丁以降的哲学中凸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