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书写“革命时期”的“历史小说”,是以讲述话语的时代重新照亮话语讲述时代的小说,是一个先锋文学批评家冒险的文体实验,更是一个作家对一个历史难题试图作出个人阐释的文学实践。小说发表至今已经两年,批评界微弱的反应从另一个方面折射了面对这部小说的为难。这种为难,与吴亮经意或不经意的文体探索与尝试有关。或者说,他创作的文本与我们习惯阅读的小说方式相去甚远,更与他要处理对象的复杂、混乱甚至至今仍然一言难尽有关。作为一个著名文学批评家,吴亮对古今中外经典著作阅读之广泛,对讲述历史复杂性的理解,以及对个人曾经经历历史的梳理和分析,都决定了这不可能是一部一览无余、晓畅无碍的小说。毋庸讳言的是,文体形式的选择当然也隐含了吴亮的叙事策略。 对革命时期的思考和重述,曾是一个时代世界性的文学潮流。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阿·雷巴科夫的《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等,对不同国度的革命时期做了不同的表达和呈现。这些作品对我国文学界产生过重要影响。莫言说他看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为了告别的聚会》,很喜欢。跟拉美、美国作家不太一样,昆德拉生活在奉行极左体制的国家。他的小说是政治讽刺小说,充满了对极左体制的嘲讽。小说中的讽刺有一点儿像黑色幽默,又不完全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味道。昆德拉的小说在结构上也很有特点,除了情节故事,还穿插了大量议论,可以说没有议论就没有昆德拉。其中很多议论精辟、深刻,表现出昆德拉与众不同的思考。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个在主流意识形态之下坚持个性写作的作家,其精神的独立性首先表现在创作的主题上。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作就蜚声文坛,但由于他的诗歌多以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为描摹对象,与轰轰烈烈的外部世界形成巨大反差。帕斯捷尔纳克追求的是心灵与情感倾诉的艺术,拒绝为了应时和实用而创作。在创作中,凡是他所描写的事物通常都是他本人直接看到、听到、触到、思考到的。他很少受世俗的干扰,不会人云亦云,在从众和媚俗成为时尚的年月里,他拒绝随波逐流,坚守着独立的自我个性,保持着卓尔不群的主体意识。 当然,吴亮的《朝霞》无论是创作的初衷还是小说表达的具体内容,都与上述作家作品不尽相同。但是,就小说的内在气质来说,它显然在这个尚未成为过去的思想和文学的谱系之中。不同的是,在《朝霞》中作家有意略去了非常时期的喧嚣与骚动,正面的革命只是小说的红色背景。小说中的人与事并没有和革命发生直接联系——但又很难不发生关系。邦斯舅舅、朱莉、马立克、牛皮筋、阿诺、沈灏、李致行、纤纤、林林、东东、孙继中、致行爸爸、沈灏妈妈、殷老师以及马馘伦、何乃谦、浦卓运等等,这些人物是被革命遗忘的人物,他们幽灵般地游荡在革命的夹缝和飞地中。他们是法国的“局外人”、英国的“漂泊者”、俄国的“当代英雄”“床上的废物”、日本的“逃遁者”、现代中国的“零余者”、美国的“遁世者”。或一言蔽之,他们酷似圣彼得堡的“多余人”。朝霞满天,但朝霞没有照耀到他们。于是,他们便有了类似于幽灵在革命的夹缝中游荡、在都市飞地中无所事事的可能。 这部小说在形式上可以称作“吴亮体”——它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没有核心故事,也不是线性的讲述方式。这是“吴亮话语”的另一种形式。在这种松散的讲述方式中,吴亮为自己设定了广阔而自由的巨大空间。小说不再受惯常形式的制约,东方西方人文地理,他可以自由驰骋。这是吴亮的创造,也是吴亮过人的聪明之处。他用现代派的意识流和后现代主义的碎片化构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小说形体,这是《朝霞》文本形式最重要的特征,片段化的叙事一览无余;但在意识流和后现代形式的后面,是严格的、完全经得起推敲的生活细节。而这些细节,并不是随意设置的,它们都无一遗漏地呈现了那个时代的所有秘密。第八节,邦斯舅舅出现了—— 忽有一天,邦斯舅舅说他有个念想,年底回上海探亲想吃陆稿荐酱汁肉,父亲对母亲嘀咕,意思是老四一身毛病,都是从外公遗传来的,要么说大话,要么吃吃吃,还挑剔,指定酱汁肉,红烧肉我们也舍不得吃。他在旁边听了不响,他有点不满意父亲的刻薄,觉得邦斯舅舅十几年蹲在青海劳改,想吃一块酱汁肉不能算过分。母亲打圆场,回邦斯舅舅说熟食店卖酱汁肉红肠要收二分之一肉票,划不来,建议邦斯舅舅去金陵路洪长兴清真馆吃涮羊肉,羊肉膻,南方人不习惯,并且又不收肉票。邦斯舅舅当即接受了这个建议,年底邦斯舅舅坐了两天两夜火车,马不停蹄,到溧阳路行李一扔,直奔洪长兴。那个晚上邦斯舅舅胃口特别好,他和母亲作陪,目睹了邦斯舅舅的狼吞虎咽,最后还用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包走了两块剩下的馕,他被邦斯舅舅十根手指的运动迷住了,邦斯舅舅从裤兜掏出一团揉皱的布,打开,捋平,他才看清这是一方手帕,这方手帕包了一副老花镜和一把小洋刀,他眼尖,发现这把小刀柄刻了几个古怪的文字,邦斯舅舅将他的随身装备交子母亲,开始用这方叫作手帕的布,认真仔细地包两块馕,他被眼前的景象打动了,回家路上一直心不在焉,邦斯舅舅吹起了口哨,他无缘无故想起了青海湖的夜晚。 这是一个有过城市记忆、被流放到青海回上海探亲的男人。他对上海的记忆首先是酱汁肉,一个人越缺乏什么就越凸显什么。青海劳改农场的伙食或生存环境,在邦斯舅舅对上海的念想中得以表达。革命为邦斯舅舅带来的不仅是背井离乡,同时更有肠胃和味蕾的危机。当生存成为问题的时候,他称为“装备”的稀罕之物远不如两块囊重要。《朝霞》虽然由无数个片段构成,但是,在这些片段中,这些细节构成的生活场景比比皆是。细节的真实是《朝霞》的命脉,是最重要也是最具文学性的部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朝霞》在本质上还是现实主义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