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至1926年间,鲁迅创作了一组风格独特的被称为“散文诗”的作品,也就是我们现在知道的《野草》。《野草》由23首阴郁的抒情作品组成,曾有人将其与波德莱尔1857年的作品《恶之花》及《小散文诗》作过比较。①1920年代中期,鲁迅还在进行一场生存之战,就像他在第一部小说集《呐喊》的《自序》中所暗示的那样。李欧梵及其后的汪晖等学者将之视作对绝望的抗争,而我个人更倾向于认为那是在这远非完美的世上找寻生命意义的需要。另有学者,如王晓明和李天明,则推测《野草》中所表现出来的焦虑是鲁迅因为与朱安婚姻失败及与许广平相恋而感到愧疚的产物。但是《野草》中的部分作品其实可以在鲁迅1919年八、九月间发表的《自言自语》②(共七节,第七节末尾标注“未完”,但实际没有后续)中找到原型。虽然学术界知道这篇文章的存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我认为还是有些被忽略和遗漏的问题值得继续探讨:《野草》是《自言自语》的后续吗?抑或《野草》仅是对其的修订与扩展?《自言自语》中的章节片段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对《野草》的整体解读?另一个与理解《野草》同样重要的问题是:鲁迅是如何修辞性地使用“过去”?在这部现代主义作品中,“过去”又是如何对“我”的自我定义及自我定位产生重要影响的? 青年鲁迅在他1907年的论文《摩罗诗力说》的第六部分,用一段轶事和一句评述概括了雪莱(修黎)跌宕起伏的一生: 嗟乎,死生之事大矣,而理至閟,置而不解,诗人未能,而解之之术,又独有死而已。故修黎曾泛舟坠海,乃大悦呼曰,今使吾释其秘密矣!③然不死。一日浴于海,则伏而不起,友引之出,施救始苏,曰,吾恒欲探井中,人谓诚理伏焉,当我见诚,而君见我死也。④然及今日,则修黎真死矣,而人生之閟,亦以真释,特知之者,亦独修黎已耳。⑤ 鲁迅的挚友许寿裳曾写道:可以说,《野草》体现了鲁迅的哲学。⑥木山英雄在其关于《野草》的重要文章中,认为《墓碣文》是《野草》中最重要的核心作品。⑦其中,最广为讨论的段落或许是墓碣阴面的残存文句。墓碣文使用第一人称,仿若坟中死尸直接与读者(以及“我”)展开对话,惊悚荒诞。其中特别让人觉得突兀的还在于,《野草》基本上全部由流畅的白话文书写,较之鲁迅其他早期的小说,更接近现代作品,而墓碣上的刻辞却以古奥的文言文呈现。⑧内容如下: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⑨ 在这里,我们面临一个根本性的挑战。这具陈尸借由墓碣文推至读者面前的问题,与其说是关于死亡,不如说是关于我们是否可以了解生命的本质(也即意义)。说到底,这具陈尸或许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有发言权。因为它生过,也死过(且后者已有一段时间了)。《野草》的《题辞》本身也被认为是一篇“散文诗”。鲁迅将陈死人视作野草的养料。⑩换言之,死人(过去的男男女女)或许能为生命的意义提供一种参考:它们有益于新的生命,且滋养新的生命。其间寓意是:只有吸取过去(“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11),我们才能滋养艺术、丰富现在、发展未来,并尝试找到生命的意义。但我们这样做的同时必须加以小心,因为某些养料可能有害。因此,我们应该辩证地看待过去。 鲁迅在《墓碣文》以及前面《摩罗诗力说》选文中所表达的意思,在本质上类似于他在《野草》中一直追寻的,同时也是《野草》最有名的《希望》一文中“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一句所表达的意思。这句话是鲁迅翻译自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山多尔书信中一句,杨宪益夫妇将之译为英文:“Despair,like hope,is but vanity(绝望,像希望一样,都只是虚妄)”。但这句的字面意思应该是:“The delusion in despair is precisely the same as that in hope”(绝望的虚妄就等于希望[的虚妄])(12),意味着我们在当下是不能捕捉到生命的真正意义的——因为时间限制了当下的存在。但我们能够决定自己是否继续前行,(13)就像《过客》中不停跋涉的主人公一样,在步入中年(14)时决定“奋然向西走去”(15),以及《腊叶》中“我”的感慨: 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16) 再一次地,他选择存在以生而非死。这并不是说鲁迅惧怕死亡,他在1925年5月30日给许广平的信中写道: 我是诅咒“人间苦”而不嫌恶“死”的,因为“苦”可以设法减轻而“死”是必然的事,虽曰“尽头”,也不足悲哀。(17) 《野草》中另一重要作品《死火》,以“我”梦中跌落冰谷为开端,温热的身体使冰中之火(即“死火”)重新烧起,他们一起逃出冰谷,尽管我们已经知道这意味着死火将会烧完。被解放出来的火是这样的: 他忽而跃起,如红慧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蹍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