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1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18)05-0073-09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8.05.009 无论是只将它作为日常生活用具来看,还是把它作为普通民众在人生重大的结婚仪式上具有特殊寓意的象征物来看,“马桶”都具有毋庸置疑的重要性。但是,中国学术界有关马桶的研究却非常有限,导致此种状况的原因,除了它的俗凡、不起眼之外,可能还有它的不雅、不洁、污秽,因而被禁忌所回避、为偏见所遮蔽之类的现实状况。无论如何,马桶是和人的身体最为密切接触的器物之一,在这个意义上,本文从民俗学和文化人类学的立场出发对马桶所做的初步分析,或许也算得上是对中国社会及文化中某些深层“常识”的钩沉与“再发现”。 一、马桶作为便溺之器 马桶是一种室内便器,它在中国有颇为悠久的历史。《周礼·天官·玉府》中提到“内监执亵器以从”,郑玄注:“亵器,清器、虎子之属。”意思大概是说“亵器”有两种,虎子用于小便,清器用于大便。又《周礼·正义》中提到的“清器”,亦曰“行清”,由于它是以木为函,可以移徙,所以,很可能也就是马桶的祖型[1](P.15)。上古之时,人们使用的溲器又有“兽子”“虎子”之属,它们大体上相当于后世的夜壶,主要是用于承接小便[2](P.170);汉朝时,曾设有专门为皇帝执捧虎子的官职,亦即“侍中”。唐朝因为要避讳李虎之名,遂将虎子改称“马子”。明方以智《通雅·器用》:“兽子者,亵器也,或以铜为马形,便于骑以溲也,苏曰马子,盖沿于此。”南宋时人曾三异在《同话录》里提到“今俗语云厕马”,“若清器为旋盆,则虎子、厕马之类也”。又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三:“杭城户口繁伙,街巷小民之家,多无坑厕,只有马桶。”这说的是在当时的杭州,由于马桶较为普及,已经不需要另有厕所了。《梦粱录》接着在杭城的“诸色杂货”中,还特意提到了“脚桶、浴桶、大小提桶、马子”等,可知在当时,马桶之类家用木器的制作已经很商业化了,其实,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了近现代。马桶在中国南北方均有使用,但尤以在苏、沪、浙、皖、赣等江南水乡地区十分常见。因为南方较多水系,便于洗涮马桶,北方无此条件,故马桶和南方相比就不是特别突出地流行。 马桶在历史上确曾有过很多称谓,如“圊桶”“触桶”“余桶”“厕马”“净桶”“如意桶”“夜桶”“厮马子”等,至今仍因地域方言而多少有所不同,如“恭桶”“马子桶”“杩子”“粪桶”“尿桶”等。在扬州,人们把马桶叫做“马子”;在苏北,又特意把小孩儿用的个头较小的马桶,叫做“马马儿”。还有一些地方,则是把那些制作不够精致的马桶,才称为“恭桶”的。 马桶一般是放在卧室之内,靠床前偏里一侧,在马桶和床榻之间的空间,便被叫做“马子巷”,往往还会有一层遮羞的布帘子。在温州,旧时有的较为讲究的人家,为了清洁和遮除臭味,除了马桶有盖,还会把马桶放在特意制作的“马桶箱”里。浙江省绍兴市鲁迅故居的寝室里,床头就陈列有安置马桶的木柜。相对而言,马桶算得上是较为文雅的称谓,有些地方则直称其为“屎桶”或“尿桶”。中国各地习俗的情形不尽相同,既有以马桶兼收大、小便的情形,也有将马桶和便壶分开使用的情形;既有家人或夫妻合用的情形,也有妇女或老人专用的情形。一般情形下,马桶只供家内人用,不得外借;在有外厕的情况下,家内女眷和孩子通常使用马桶,而男人则倾向于使用外面的厕所。 在广东省的潮州一带,过去妇女们的日常生活是离不开所谓的“三桶”,亦即“脚桶”①“腰桶”②和“屎桶”③,这些涉及私亵之器大都是作为嫁妆从娘家带来的。脚桶是室内洗澡的用具,有了孩子以后,也用于给小孩洗澡和洗衣服,但男人洗脚也会用;腰桶,通常是妇女晚上用它清洗下身;屎桶一般就放在卧室的僻角或床尾空地,那里还有一个直径约半尺的小陶钵,用来盛水,可以便后净手。有的时候,还挂上布帘以免不雅之观。[3](上卷,P.254)此外,有的妇女往往还会另有一个陶制的冬瓜型小便壶。类似的情形,也见于台湾人的习俗之中,在女子出嫁时的许多嫁妆里,有一项是要用红布包起来,挑进夫家的,红布袋里装的其实就是洗澡的腰桶、洗脚的脚桶和屎尿桶。其中,腰桶是在生产时为小孩洗身用的,或也供母亲洗澡之用。以前女子洗澡、洗脚、如厕等隐私之事,都必须在室内完成。因此,就在床边形成了一个空间,叫做“屎尿巷”。[4](PP.21-22) 马桶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的关系是如此地密切,以至于在有些地方,还形成了为它庆生的习俗。在福建省的顺昌一带,人们把正月初七确定为“尿桶生日”。过完年大概就是从这天起,农家才可以挑粪上山或下田,但中午回来之时,必须洗净尿桶,同时也要吃点粉干、圆蛋之类,以表示吉利。正巧正月初七这天,也是所谓的“人日”,至于尿桶生日和“成人”之间究竟有无关涉,则不得而知。 在南方的杭州、苏州、扬州、南京等一些老城的传统街区里,居民的旧式生活方式中,马桶总是难以回避的存在。在著名的老苏州平江路,每日清晨,主妇们就要拎着马桶出来,倒马桶并洗涮马桶。以前是倒给前来收取的粪车或粪船,现在则是去附近的公共厕所倒马桶;然后,就在河边涮洗马桶。中国人类学家费孝通曾经在他那篇著名的题为“差序格局”的文章里描述了此种情形:“苏州人家后门常通一条河,听起来是最美丽没有了,文人笔墨里是中国的威尼斯,可是我想天下没有比苏州城里的水道更脏的了。什么东西可以向这种出路本来不太畅通的小河沟里一倒,有不少人家根本就不必有厕所。明知人家在这河里洗衣洗菜,毫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自制的地方。为什么呢?——这种小河是公家的。”[5](P.21)洗涮过马桶以后,上午就把它放在门口晾干,一般到下午才收回家里。于是,街道两旁就排列有许多斜靠着的马桶,上面的红漆也因长时间使用和涮洗而褪了颜色,成为一种特别的景观。在扬州,旧时曾有一段“扬州有三怪”的顺口溜:“老头怕老太,马子满街晒,酱瓜当主菜。”扬州人所说的“马子”,就是马桶。过去为了获得扬州城里人的粪便作为肥料,周边乡村的农民通常会向城里的居民馈赠一些蔬菜,亦即“马子菜”,有的地方干脆就叫它为“粪菜”。[6](PP.4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