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是北宋文坛上的盟主,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导者。苏轼称之为“今之韩愈也”。他的诗、文,“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欧阳修语),评论界对之几乎众口一辞,了无异议。但对他的词的评价,却颇有分歧。欧词与欧诗风格迥异,可以说是“诗庄词艳”的典范。曾慥在《乐府雅词序》中说:“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系幼眇,世所矜式。当时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今悉删除”。蔡絛《西清诗话》认为“欧阳修之浅近者,谓是刘辉伪作”。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欧阳公词多有与《花间》、《阳春》相混,亦有鄙亵之语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其实,欧词“侧艳”是客观的,后人大可不必为贤者讳。问题是,欧词“侧艳”形成的原因何在?其外因首先是北宋太祖以来全社会侈靡享乐之风盛行,歌儿舞女遍于京城的“大环境”所造成的。其次,词这种文学样式最适于抒男女风月之情。宋词家张炎说:“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词源》卷下“赋情”)。但外因只是条件,内因才是根据,外因只有通过内因才能发挥作用。本文拟就欧阳修词“侧艳”形成的“内因”,略书管见,以就教于方家。 杨海明在《唐宋词史》中解释说,这是“北宋文人的‘多重人格’”,“在朝堂上,在官场里,他们以政治活动家和士大夫的身份面目出现着;而在歌席酒宴上,他们又以‘风流’文人甚至是‘多情种子’的身份出现着。政治生活和‘私生活’之间相差甚大的距离必然会促使人们的感情世界形成更深的‘裂痕’”(加重点,为笔者所加,下同)。 这样解释,不能说没有一定的根据,但是,具有这种“多重人格”的文人,何止“北宋文人”为然!如果考察一下三千年的中国文学史,就会发现,几乎是古今之所同也。至圣先师孔子可以说是一个“以政治活动家和士大夫的身份面目出现着”的典型,他周游列国,到处讲学,宣传“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政治主张。但正是这位孔先生,却演出了一出“子见南子”的喜剧。东晋的陶渊明,既有“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下小儿”的政治品格,也有思念心中美人“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愿在眉而为黛,……愿在莞而为席,……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的“感情世界”。连昭明太子在《陶渊明集序》里也说“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即上文所引的《闲情赋》),鲁迅先生幽默地称之是作者“大胆的”,“胡思乱想的自白”。 唐代这样的文人更多了,元明清如此“多重人格”的文人更是不胜枚举。 其实,依笔者看,这是一个十分普遍的现象。作家也是人,有七情六欲,他们在作品中渲泄自己的感情是必然的,与他们“在朝堂上,在官场里”政治主张与活动并不矛盾。这种现象是否可以称之为“多重人格”,都值得进一步推敲。白居易在《与元九书》里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圣贤,下至遇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这与他在此文中提出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创作理论并不矛盾。“政治生活”和“私生活”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微妙的,看成完全对立或完全统一,都是不符合实际的。清代性灵派诗人袁枚说的好:“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人但知杜少陵每饭不忘君,而不知其中友朋、弟妹、夫妻、儿女间,何在不一往情深耶?”(《随园诗话》卷十四)。 欧阳修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从《欧阳修全集》中我们可以感到他对父母、妻子、子女有一种炽热的情怀。这是形成其词“侧艳”的“内因”之一。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谁都有恋情如火的岁月。欧阳修当然不能例外,他个人婚姻尝尽了悲欢离合,生死离别的甘苦。他一生结过三次婚。天圣九年(1031年)二十五岁的时娶工部郎中、翰林学士胥偃之女为妻。这位胥夫人结婚时才十五岁,既贤且慧“宜其室家”。“胥氏女既贤,又习安其所见。故去其父母而归其夫,不知其家之贫。在其姆傅而事其姑,不知为妇之劳”,第二年“胥氏生子未逾年,以疾卒,享年十有七。后五年,其所生子亦卒”(见欧阳修《胥氏夫人墓志铭》)诗人肝肠寸断,《墓志铭》结尾的“哀辞”写的催人泪下:“清冷兮将绝之语言犹可记,仿佛兮平生之音容不可求。谓不见为才几时兮,忽二纪其行周。岂天子兮久先于下土,昔子姑兮今从于此丘。(胥氏从其姑葬于吉州吉水沙溪之山,笔者注。)同时之人兮藐独予留。顾生余几兮,一身而百忧。惟其不忘兮,下志诸幽,松风草露兮閟此千秋。” 1033年诗人写了一首《绿竹堂独饮》诗,对胥氏之丧表示沉痛的悼念,诗中写道: “人生暂别客秦楚,尚欲泣泪相攀邀,况兹一诀乃永已,独使幽梦恨蓬蒿。忆予驱马别家去,去时柳陌东风高,楚乡留滞一千里,归来落尽李与桃。残花不共一日看,东风送哭声嗷嗷。洛池不见青春色,白杨但有风萧萧。姚黄魏紫开次第,不觉成恨俱零凋。榴花最晚今又拆,红绿点缀如裙腰。年芳转新物转好,逝者日与生期遥。……” 是年三月,诗人由随州返洛阳,其时胥氏已逝,刚生的孩子未满月。诗人说,人们短暂离别尚流泪依依不舍,何况诗人是岁正月离洛去开封、随州,与夫人胥氏之别竟成永诀!回洛后虽有“姚黄魏紫”次第盛开的牲丹,但美妻已逝,无人共赏,纵有良辰美景亦同于虚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