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物诗是以客观世界中的具体事物为描写对象的一种诗体。这种诗体早在《诗经》中已崭露端倪,故孔子在教导其弟子时曾说:“小子何莫学夫《诗》,……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1]不过,《诗经》中的鸟兽草木大多是负荷着比兴意义的审美观照,作者并非有意赋物,所以还算不上真正的咏物诗。屈原早年作《桔颂》,描绘了桔树“绿叶素荣”、“纷缊宜修”的形貌和“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的品性,寄托了自己“秉德无私,淑离不淫”的精神操守,“情采芬芳,比类寓意”,[2]把咏物和抒情紧密结合起来,可谓咏物诗之权舆。汉代文人时有染指,东方朔蜥蜴之占,[3]蔡中郎翠鸟之咏[4]尚不过“一时指类,无关吟讽”,即便有一些以兰菊松竹为题材的述志之作也只是少数人兴之所至,尚未形成普遍的文学现象。及至魏晋,文学创作已进入一个“彬彬之盛”的繁荣时期,咏物诗也应运兴盛起来。“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5]不仅文论家注意到四时更序、万物荣枯与人们活动的联系,而且一大批文学家以物命题借物抒怀,从文学创作的实践上宣示了自然物象对于诗人的审美意义。曹植《野田黄雀行》、《斗鸡诗》、《七步诗》,繁钦《咏蕙诗》,江《咏秋诗》,袁山松《菊诗》等诸多咏物篇什标志着一个咏物以述志的“文学的自觉时代”的到来。不过,此时的咏物诗多用赋体,少用比兴,物态物貌描写有余,传神造境用力不足。咏物诗发展到了唐代,无论题材的开拓,表现手法的运用、抑或托物寓意传情,都非前朝可比。初唐宋之问之《咏笛》、骆宾王之《咏蝉》、王勃之《咏风》诸篇,“皆就本物上开拓出去,意包象外”,开唐人咏物诗善寄托、贵远神之面目。盛唐杜甫又自开堂奥,尽削前规,“说物理物情,即从人事世法勘入”,将命意寓于物象描写之中,“状难状之情,如化工肖物,出有入无,寄托遥深。”[6]其《苦竹》画出了孤傲方正的自我形象;《除架》俨然浮梗飘零身世的写照;《蕃剑》、《宛马》诸篇又居然是英雄磊落气概。如此篇什,皆精深奇邃,前无古人之作。盛唐而后,一脉承传,咏物之什益夥,咏物名家辈出。郑鹧鸪、谢蝴蝶、高梅花、袁白燕……[7]因一物之咏而彪炳诗坛者代不乏人。咏物诗以其独具的风神与其他题诗竞妍于诗苑,形成古典诗歌中一个令人注目的门类,展现着它的群体美。 咏物诗首要形似。自然的万事万物各有其形貌特征,“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所以咏物之作,首“必巧构形似之言。”形不似则物不著,似甲似乙,模棱两端,令人难以玩索。咏物诗要做到形似,诗人首先要对所咏之物有深入细致的观察,抓住其最突出的外部特征,然后通过形象思维的一番侔色揣称功夫,图形写貌,创作出“虽写生者不能到”的无形之画。如雍陶《白鹭》诗中二句: 立当青草人先见,行傍白莲鱼未知。突出了一个“白”字:白鹭通体皆白,虽静立于青草之间,但青白相映,使白者更白,青者更青,远远望去,宛如万绿丛中一块夺目之玉,故“人先见”;而当它“行傍白莲”之时,自身之白完全消融在莲白之中,何者为鹭,何者为莲,简直难以分辨,鱼儿尽管精警,却也惘然“未知”。二句对于鹭之形貌描写:“可谓佳绝”。再如白居易《鹤》诗有句曰: 低头只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诗人以虚拟手法通过看到鹤“低头”、“晒翅”时所产生的恐惴疑惧心理的勾绘,突出了鹤“瘦头朱顶”、羽白如雪的特征,曲笔见意,宛转写形,使人在心领神会中体悟到鹤的形态美。鹤鹭虽都有羽白的特征,但读二子之诗,却不混淆。因为鹤鹭虽有羽白之同,却又有顶红之异。正是由于诗人突出了它们各自特征,才使读者不至有疑鹭为鹤,疑鹤为鹭,鹤鹭不分的困惑。 要做到形似,除了表现事物最突出的特征之外,还要选择适于表现这种特征的最佳审美视角,捕捉住其稍纵即逝的形态变化,于鸢飞鱼跃、兔起鹘落的刹那间再现其形貌于动静之间,稍纵即逝而当其未逝之时。如上举二例,雍陶为突现鹭之白,依据其出没于青草池塘的生活习性,从其站立青草之间和款行白莲之旁切入,乐天为突现鹤顶之红和其羽色之白,从它低头啄食和照日晒翅两个动作上设疑,“仿佛形容”,遂成妙蒂,鹤鹭形象宛然在目,意态俱佳。又如杜甫写马之神骏: 竹披双耳骏,风入四蹄轻。[8] 上句写马耳如削竹,于静中突出其良马特征。下句换一个角度,写其风 驰电掣般急奔之时,骑者似觉呼啸之风向蹄间涌入的感受,于动中展现其四蹄腾空、凌厉奔驰的雄姿。二句动静结合,一匹风厉焱举、腾骞骄嘶的奔马便永远镌刻在了我国古典诗歌艺术的画廊上。 咏物诗尤贵神似。所谓“神”,即物之精神、气韵。古人把神似抬到很高的位置,认为“诗之极至有一,曰入神。至矣,尽矣,蔑加以矣。”[9]苏轼甚至批评“赋诗必此诗”的主张是儿童之见。[10]咏物诗只有写出物之神韵,方能“生气远出”,巧夺化工。反之,若“气韵不足,虽有辞藻,要非佳作。”怎样做到神似,古人提出了“如禅家所谓不粘不脱,不即不离,乃为上乘”[11]的原则。所谓“不粘不脱,不即不离,”就是既要不离于物,又不要太粘着物上。离于物,则形不似;粘于物,则板滞而无灵气。故咏物之作既要“体物工切,摹其形容”,又“兼能写其性情”,于“切与不切之间”求之,方得远神胜韵。爬梳诗苑,考求先贤求得神似之法,可得数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