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是一位在晚明的思想异动中有着多方建树的人物,正不只是一位剧作家而已。在人生理想上,他有自己的超常抱负,并终身为之奋斗。在政治界域里,他有自己的卓绝见解,并付诸尝试。在思想领地里,他有自己的独特观念,并以之作为自己生命的最终目标而终生追求。在当时诗坛上,他也有着自己独辟蹊径的闪光。因而,汤显祖的一生,显现了一条独异的人生道路。 正是这样一位有着极其充实生命运动的个体,将其精力运用到戏剧创作上来,发为歌吟,于是成就了戏剧的一代奇才。在汤显祖的戏剧创作中,寄托着他对人生、人性的哲理思考,倾注着他对生密和青春的无限热情。反观之,我们也恰恰可以从其戏剧内容中看出这位伟人的生命折光:他的人生道路,他的追求,他的理想从实践到幻灭的全过程。 汤显祖以他的蓬勃生命,翻开了戏曲文学史上一页绮丽的篇章。 一 大概凡是有大才之人,总要逸出生活常规吧?否则他的特色从哪里来?与大诗人李白一样,汤显祖的生命充满了独异的色彩。 他一生清傲,磊落好侠,常有出世之想。然而为实践政治理想,他强迫自己在科举仕途的道路上勉为经营,但清傲仙侠之气不泯,终不能为时所用。发为歌吟,则时而仙佛,时而侠情,总是封建礼教缚不住者。当时人王思任在《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中所说的“《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可谓概括出了汤显祖思想杂糅不一而色彩斑斓的特点。 汤显祖年少时已经奠定了自由豪迈的性格,行为时时逸出封建礼教的藩篱之外,所谓“某少有伉壮不阿之气,为秀才业所消,复为屡上春官所消,然终不能消此真气”(《答余中宇先生》)。汤显祖以才故,成名颇早,十四岁即已进学,以后长期奔碌在科考业中,当然不得不时时温习制式帖文,默忆儒规教礼,但他的“真气”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反而积郁成为一生的底蕴。 汤显祖少年积极投身于举业,当然由其政治抱负所决定,也受其父亲的企盼和训导所影响,但始终未能规束他的行为方式,倒是其祖父的出世倾向造成他心理上更加深刻的潜在情结,即是所谓“家君恒督我以儒检,大父辄要我以仙游”(《和大父游城西》)。因而,他的举止完全不像是一位正统儒生所为:“童子诸生中,俊气万人一。弱冠精华开,上路风云出。留名佳丽城,希心游仙窟。”(《三十七》)竟类似李白的豪侠。这也是他中年以后逐渐接近禅佛的原始基因。大概是父亲为他设计的途径,使他得以投在当时的泰州学派大师罗汝芳门下就学,但他因为“血气未定”,不能受其性理之学的约束,不久就自动离去,而自己读非圣之书,结交天下义气之士(见《秀才说》)。在以后一个很长的科举阶段,他一方面不得不勉为经营,一方面则又不愿过于捆缚自己,如其生活方式是“清夜秉烛而游,白日见人欲睡……或临春送腊,首夏兼秋,定有欢悲,终焉翰墨。释兹而外,酒则时一中之;由斯以谈,色则谁为好矣。”(《答龙君扬序》)这种行为总归还是出自其个性的独特,他曾在《寄太平刘明府达可》诗里以之自诩:“我复雄豪人,意概倾时英。辉光凌皓日,龙烛掩其晶。” 正因为汤显祖少年时胸中这一点“真气”,竟使他日后成为举世慕化的高洁之士,成为感泣雇神的“四梦”的创作者。 汤显祖生命中的第一件独异之事是永远不依附于人,这在其他封建官场中人是绝难做到的。尽管这使他一生倍受坎坷,但也成就了他极其高洁的人格。汤显祖名高心杂,致使他场屋困顿,长期郁郁,入仕后又久滞下僚。但他决不因此而放弃原则,依人而贵。他一生中屡有被贵宦引重的机会,但却屡次拒绝,即使给自己带来一系列的麻烦也决不心悔。这给他换来了清名,从而赢得了包括正统官修《明史》在内的各种传记里面异口同声的赞誉。汤显祖之所以有这些举动,当然是由其追求个体独立的精神所决定,所谓“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邹迪光《临川汤先生传》)。他的个性孤傲,从不肯屈就于人,为官“性简易,不能睨长吏颜色”(查继佐《汤显祖传》),这也是他终身仕途不发达的重要原因。汤显祖生平所透示出的这种豪迈俊达的意气,恰恰体现了他所生存的那个时代的精神倾向,那种突破传统束缚而追求个性自由的人生气概。 汤显祖生命中的这种慷慨气势,促成了他建立自己的政治抱负,并终生为之奋斗。他虽然少以文名,却不肯仅行文章之事。万斯同说他“意气慷慨,少有志天下事”(《汤显祖传》)。他自己说:“经济自常体,著作乃余事。”(《夕佳楼赠来参知》)在他四十岁上下仍津津自勉:“萎蕤意气复何云,径须垂晚立功勋。不似世儒重文法,只堪簪笔事明君。”(《送刘玄子使归》)汤显祖自认为有治理天下之术,他三十七岁在南京时曾充满豪气地作诗自赞曰:“历落在世事,慷慨趋王术。神州虽大局,数着亦可毕。”(《三十七》)也曾对辅臣余有丁说过:“某颇有区区之略,可以变化天下。恨不见吾师言,言之又似迂者然,今之世卒卒不可行。”(《答余中宇先生》)他一生与人书信谈论,所言多为天下事,沈际飞为作《玉茗堂选集·尺牍题词》说:“于国家利病处
详言,使人读未卒篇,辄憬然于忠孝廉节。”其结果就促成他撰写了那篇著名的《论辅臣科臣疏》,条陈时政,切指利弊,并直言不讳地抨击权贵,病责皇上。此疏轰动朝野,最终导致一批权臣的倒台,但汤显祖也因撄了帝王的逆鳞而被贬官边鄙之地。汤显祖为政治理想奋斗了一生,赢来的却是终生不遇,到老来作诗感怀,总结自己的一生曰:“事业不可为,君子薄时势。那知天下士,动辄人间世。弱冠殊澹荡,及此伤年岁。”(《同仲文送青田刘生还吴》)又对后学说:“吾豫章之剑,能干斗柄,成蛟龙,终不能已世之乱。不足为生道也。”(《李超无问剑集序》)流露了一个有理想的政治家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