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太宗世民文学者,常将其同齐梁陈隋之文学相联系。《新唐书》卷201曰:“唐兴,诗人承陈隋风流,浮糜相矜。”而煽起唐初浮糜的齐梁文风的“风流教主”即太宗皇帝,《新唐书·虞世南传》解释说:“帝(唐太宗)尝作宫体诗,使赓和。世南曰:圣作诚工,然体非雅正。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臣恐此诗一传,天下风靡,不敢奉诏。”即言虞世南反对唐太宗的南朝宫体诗歌。如此的批评于宋代一经形成,其影响所至,千余年来几成定制,难怪叶燮《原诗》有云:“唐初沿卑糜浮艳之习,句栉字比,非古非律,诗之极衰也。” 笼统地将唐初太宗诗歌及其文风同齐梁陈隋文风联系到一起,未尝不可。太宗的浮艳诗歌虽于当时便毁弃几许(《全唐诗话》:后帝为诗一篇,述古兴亡,既而叹曰:“钟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朕此诗何所示耶!”敕褚遂良即世南焚之),但仍有痕迹留给世人,例如其《赋帘》诗,便具有其宫体诗歌残存的香艳遗风。这似乎在告诉我们,这是从齐梁陈隋文学那里学来的,秉承着隋炀帝《喜春游歌》的余绪。 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简单,太宗世民的诗歌颇有雄壮豪迈之气,其《饮马长城窟行》诗即具有一种跃马塞外、气吞山河的磅礴气势,这根本不是宫体诗风所能涵盖的,况太宗本人即励精图治,反对奢华,诗歌《帝京篇》小序说:“释实求华,以人从欲,乱于大道,君子耻之,故述《帝京篇》以明雅志云尔。”即是太宗世民的政治志向、文学取向的表白。因此,将唐初太宗世民的文学同齐梁陈隋之文学直接联系起来是欠通情理的。 唐代文学起始便自觉地同齐梁陈隋之文学保持了距离,唐人深刻反思了齐梁文学对国家政治所造成的破坏。魏征于《隋书·文学传序》中指出:“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型,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显而易见,这段话指出了唐代文学所应选择的方向与道路。因此,通过对隋代文学的分析,唐人将之划入南朝文学的范畴,象《南齐书》、《梁书》、《陈书》所创置的“文学传”科目一样,《隋书》也有“文学传”,从而将南朝及隋代文学同汉魏晋北朝文学区别开来,进而倡导唐代的“雅正”文学,一如太宗世民所身体力行的那样,而且这种势态一直保持到唐亡,刘煦《旧唐书·文苑传》高度评价唐及太宗文学说: 爰及我朝,挺生贤俊。文皇帝解戎衣而开学校,饰贲帛而礼儒生,门罗吐凤之才,人擅握蛇之价。靡不发言为论,下笔成文,足以纬俗经邦,岂止雕章缛句。词炳丹青,故贞观之风,同乎三代。 《新唐书》对此虽有微词,但同《旧唐书》一样,为唐代文学历史撰“文苑传”,只是稍有变化而为“文艺传”而已,恢复到传统史著的体例上。由此可见,唐人及唐之后人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唐代文学不同于前朝,从而严格区别唐代文学与齐梁陈隋文学质的差异。 但是,太宗世民文学及以后的文学(例如高宗武后朝文学)毕竟存在着齐梁宫体诗的痕迹,象我们前面已经指出的那样,这是不容抹杀的。但问题是,这种齐梁宫体诗风是如何影响到太宗文学的?是由齐梁而陈而隋一脉按照历史的顺序自然地沿袭,象传统的观点所认为的那样?还是另有其它途径与方式?而这正是本文所要探讨的,即:齐梁文风的北传及余绪。 齐梁文风的北传,早在齐梁文风形成不久,即流向北方,时值北魏孝文帝朝,文学大兴,《魏书·文苑传》评之曰:“逮高祖驭天,锐情文学,盖以颉颃汉辙,掩踔曹丕,气韵高艳,才藻独构。衣冠仰止,咸慕新风。”便是对当时文学从冬眠中走出,形成浩大声势的记录。文学饥渴的北魏士人对南朝沈约、任昉的“齐梁体”大加赞赏,学习其讲求音律、对偶、风格绮丽浮艳的诗歌,其狂热的程度连南朝人也叹为观止,其实践的结果连南朝人也自叹不如。梁武帝萧衍评价北魏温子升文学说:“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恨我辞人,数究百六。”(《魏书·文苑传·温子升》)而且,齐梁体又成为北方士人评价自我文学的唯一标准,温子升可以“陵颜(延之)轹谢(灵运),含任吐沈”(同上)。延至北齐,依旧如此,邢邵攻击魏收偷窃江南任昉的文体,魏收攻击邢邵作贼于沈约集中(见《北齐书·魏收传》)。南朝入北士人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文章》中记载说: 刑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以为师匠。刑赏服沈约而轻任昉魏爱慕任昉而毁沈约。每于宴谈,辞色以之。邺下纷纭,各有朋党。 可以想见到北方魏齐时对南方齐梁文学的吸收。 需指出的是,这时北方所学习的只是齐梁的“永明体”,至于后之由梁简文帝掀起的宫体诗狂潮,则于北方魏齐之际的士人影响不大,产生影响只是在北齐后主朝,由入北南朝士人所推动而建立“文林馆”之时,但也只是限于皇室,北齐后主“敕通直郎萧放及晋陵王孝式录古贤烈士及轻艳诸诗以充图画,帝弥重之”(《北史·文苑传》),普通士人则极少为之,少有作品传世。 虽然齐梁“宫体诗”没有在北齐形成规模,但在北周则产生了巨大的声势,齐梁文风的北传没有进入东路,却在西路形成规模,这在西魏北周讲求极端复古主义的文化氛围中,似乎是极不协调的。《隋书·文学传》透露了这方面的信息:“周氏吞并梁、荆,此风扇于关右,狂简斐然成俗,流宕忘返,无所取裁。”这就是说,北周在灭掉梁之江陵政权后,王褒、庾信等士人的入北,将齐梁“宫体诗”风带入北周,从而形成了第二次的齐梁诗风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