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荀子《赋篇》(包括《礼》、《知》、《云》、《蚕》、《箴》五篇)的真伪问题,现在提出来讨论,因为它直接关系到我们对于汉赋这一文学体裁的源流分析,关系到能否对它作出正确恰当的评价。目前学术界较为一致的观点,是把《赋篇》作为赋体的渊源来分析的,从而承认前人所说荀子是“以赋名篇”的创始人。实际上,大多数学人在作出这一论断的时候,皆出自于“聊备一说”的学术研究心态,《赋篇》的特点与谜语毫无二致,何以能称之为“赋”,其间原因却不去细究。 《赋篇》的体裁能否作为“赋”来评判?《赋篇》的内容是否荀子的真传?这些问题,自古代一直到现代,都曾有人提出过怀疑,但文献中很难查找到他们对这些问题有过系统而深入的探讨。所以,我们对有关乎此的先人论述,做一番细致的梳理工作,显得十分必要。 二、问题的回顾 今天所见到的《赋篇》,是以唐代杨倞校注的《荀子》为蓝本的。 荀子作有《赋篇》,第一次见诸文字记载,是在西汉刘向所编的《孙卿[①]书录》中,但刘向的工作是编“书录”,并不附具体的篇章内容。在汉初,托名先秦诸子进行创作,是一种风气,荀子是被人托名最多的一个。刘向校雠《荀子》,从三百二十二篇署名荀子的文章中才选定三十二篇,其被托名的情形可以想见。刘向校定的《荀子》三十二篇中,并不篇篇都是荀子的原作,其中杂凑的文字很多。这种情形,至唐代杨倞第一次为之作注时还未改变。杨倞说:“独《荀子》未有注解,亦复编简烂脱,传写谬误,虽好事者时亦览之,至于文义不通,屡掩卷焉。” 可见,刘向校雠《荀子》,受托名风气的影响,其中有他人篇章的讹错舛误在所难免。 荀子的生平事迹,最早见诸汉代司马迁的《史记》。在司马迁的时代,荀子已是近乎传闻式的人物,所以史公为之作传甚是简略,只百余字,突出他在学术史上的地位。这显示了一位史学家严谨的治史态度。司马迁在列传中,并不曾提到荀子第一次“以赋名篇”而写有《赋篇》。此等文化史上的大事,如果确乎发生,以史公敏锐的史识,《史记》中是不会不添上精彩一笔的。因为司马迁不仅在其他列传中表现了对“赋”体的极大关注,同时,他自己也写赋,传世曾有八篇赋,至今尚可见到的惟有《感士不遇赋》。这是一篇抒情小赋,与今天所见的荀子《赋篇》相比,截然不属一类,其取“赋”的标准,正可类推。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可见,司马迁对于赋体的出现,表示了极大关注。“以赋见称”,一方面是指宋玉等人以作赋而称名于世,同时也包含了这个意义——宋玉是第一次“以赋为篇”的排头兵。假如荀子是“以赋名篇”的排头兵,当然也就“以赋见称”于世,司马迁怎会不加注意呢? 刘向编《孙卿书录》,叙写荀子的生平事迹,却大抵根据司马迁的《史记》。但刘向的记载,已与《史记》多处不合。这是否意味着刘向时代有关荀子的传闻开始转多? 最早对荀子《赋篇》内容作出评论的,当属东汉的班固。班固将刘向的“书录”引入《艺文志》,第一次确定:“孙卿赋十篇”。班固虽然没有附列具体的十篇作品,但他揭示了这些赋的主旨:“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离谗忧国”,这是古诗(指《诗三百》)创作的社会根源,也是古诗的基本内容。赋体创作,也不例外,它是古诗的延续。可见,班固对于赋源的认识,与司马迁对楚辞源流的评价是一致的。[②] 班固读荀子的赋,鲜明地感受到了“离谗忧国”的古诗之义,这一判断的前提,应当是荀赋内容与屈原作品的极为接近,否则,班固不会将荀子与屈原相提并论的。 但是,如今荀子《赋篇》的内容,是隐语,是谜语,与班固“离谗忧国”的阅读感受大相迳庭。由此可以怀疑,班固所读到的“孙卿赋十篇”,是不是今本所传的荀子《赋篇》呢? 汉代以后,晋朝人对于荀赋内容的评价,大多依据班固的说法,强调其中的“古诗之义”。如皇甫谧《三都赋序》说:“是以孙卿、屈原之属,遗文炳然,辞义可观,存其所感,咸有古诗之义。”挚虞《文章流别论》也说:“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也许晋人还能见到班固读过的荀赋文本,因而作出了与班固相同的评价;也许晋人已看不到班固所见的荀赋原文,所以只好沿述班固的说法,不敢乱添文字,连荀前屈后的时代错误也一样照抄。但到了梁朝,情况就有了不同。 梁刘勰第一次具体地指出了荀赋的篇章,对所举篇章的特点作出了恰如其分的评价。《文心雕龙·诠赋》说:“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才略》篇又说:“荀况学宗而象物名赋,文质相称,固巨儒之情也。”刘勰在这里具体标举了荀赋中的《礼》《智》等二篇,为行文韵律之便,略去了《云》、《蚕》、《箴》等三篇。可见,他与杨倞所见的荀子《赋篇》是同一个文本。刘勰认为这几篇赋都是“隐语”,而对“隐语”文字的基本要求就是“象物”。 这就是说,直到梁朝,才有了对荀赋的第二种评价。评价产生分歧的原因,可能出于所见文本的不同。刘勰以为《礼》《智》等篇是“事数自环”,“象物名赋”的“隐语”,他丝毫感受不出班固所言“离谗忧国”的意味,所以并不象有些人那样沿述班固的评价。这就进一步坐实了我们前面的疑问:班固所见荀赋并非今日所传的《礼》、《智》、《云》、《蚕》、《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