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骈文是从中国文化土壤上生长出来的一种特产,它从滥觞到萌芽,再到真正形成,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 从中国文学自身的发展过程来说,先秦时期,文学还处于自在的、不自觉的状态。同样一篇作品,既是哲学,又是政治学、论理学,还是历史学作品,同时又有一些文学特性。用散用骈,也顺其自然,虽然不乏骈词俪语,但却不是作者自觉的、着意追求所致。所以刘勰说是“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文心·丽辞》)。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说得更为明晰:“意授于思,言授于意,腾诸唇吻者为语,载诸篇简者为文。言有雅俗之殊,斯文有文质之异;或出之以俪词,或述之以散笔”,“方式不同,作用则一”,“初无造作,故一人之书,骈散兼有;一书之义,奇偶互见”,“全出自然”。纵观先秦之谣谚、经典、诸子百家之作大略如此。上古谣谚“多循天籁之自然”[(1)],《尚书》虽有偶俪之辞,但都是“率然对尔”。而《周易》、《诗经》、《春秋左氏传》尽管“奇偶适变”,但也“不劳经营”(《文心·丽辞》)。其他诸子之文,或为记事,或为明理,或为游说,或为论辩,有什么样的实际需要,就写什么样的文字,既不着意为骈,也不苦心作散,考虑的是功利和实用,并不作纯艺术的追求。 但是,从文学史的纵向角度来考察,先秦文献、典籍中这些“率然对尔”的骈词俪句,虽在当时不是刻意追求的产物,出于自然,但对后世骈体文的形成与发展则产生了重要作用,可以说是后世骈文的滥觞。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指出:“辞章实备于战国,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其中“诸子者,六艺之支流,文章之渊薮也”。而《六经》中的俪词偶语对后世骈体的影响也相当显著,刘开在《与王子卿太守论骈文书》中对这一点论述得相当透彻: 夫骈散之分,非理有参差,实言有浓淡。或为绘绣之饰,或为布帛之温。究其要归,终无异致。推厥所自,俱出圣经。夫经语皆朴,惟《诗》、《易》独华;《诗》之比物也杂,故辞婉而妍;《易》之造象也幽,故辞惊而创,此骈语之采色于是乎出。《尚书》严重,而体势本方;《周官》整齐,而文法多比;《载记》工累叠之语,《系辞》开属对之门;《尔雅·释天》以下,句皆珠连;《左氏》叙事之中,言多绮合,骈语之体制于是乎生。 可见,后世“骈语之体制”与“骈语之采色”等等都与六经之文有渊源关系,如果稍加辨析,我们就会发现,后世骈文的不少对偶类型,都可以在先秦谣谚、经典、诸子百家之中找到初祖。翻检先秦文献典籍,此类例子不胜枚举。虽然这些对偶方法还显得粗朴一些,但基本方式则是后世骈文家经常师法的典范。在这方面楚辞更为突出一些,它对后世骈文家的启迪是更为巨大、更为广泛的。如屈原之文,运用多种对偶方法,语言更加精美、整齐,单对、复对、当句对、隔句对、双声对、叠韵对,自不必说,其中正对、反对与事对用得既多又好,如“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离骚》),即是正对又是事对;“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离骚》),既是事对又是反对。不仅在对偶与用典方面,《楚辞》的文采和声韵之美也非寻常可比。如“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朝搴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惊采绝艳,难与并能”(刘勰语)。而“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不仅词采精美,而且声韵和谐。总之,无论是从对偶、词采上,还是从声韵和用典上,《楚辞》都可以说是后世骈文的先声。故而孙松友在《四六丛话》中就说“屈子之词,其殆诗之流,赋之祖,古文之极致,俪体之先声乎?”刘师培在《文说·宗骚篇》中也特别指出这一点:“粤自风诗不作,文体屡迁,屈宋继兴,爰创骚体,撷六艺之精英,括九流之奥旨,信夫骈体之先声,文章之极则矣。” 总之,先秦时期的古代谣谚、六经丽辞、诸子百家骈语,尤其是《楚辞》之俪偶尽管多是“自然成对”,稍具词采声韵之规模,但却是骈体文的源头所在。正是在这个基础之上,骈体文才不断滋长,逐渐形成和发展起来的。 如果说先秦时期文献典籍、诸子百家、民间谣谚中的骈辞俪语是出于自然,不是作者的有意追求,那么在秦汉时期,尤其是汉代文章中情况则不然,它主要是作者自觉追求的产物。《四库全书总目·四六法海》条下说:“自李斯《谏逐客书》始点缀华词,自邹阳《狱中上梁王书》始点缀故事,是骈体文之渐萌也”。李斯的文章虽然是行人之辞、纵横家之言的延伸和发展,但已经出现自觉追求对偶、用典和藻饰的倾向,显示出作者对文章形式之美的初步探索,所以谭献称《谏逐客书》为“骈体初祖”。可惜秦代国祚太短,特别是秦始皇焚书坑儒等残酷文化政策,限制了文学的发展,所以秦代文的自觉骈化只是露出一点端倪而已。到了汉代,情况则大不相同。首先,从文学发展的内部因素来看,汉代文学已经开始独立自觉的发展过程,其表现一是出现了代表文学的“文章”的概念,把文章和学术分离,并且在图书分类上把文学作品独立出来。刘向《别录》中就把图书分为经传、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伎七类;刘歆《七略》对此进行修订之后别为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六书略、术数略、方伎略。二是专业文人队伍已经出现。如姚思廉在其《梁书·文学传》中指出:“昔司马迁、班固书并为司马相如传,相如不预汉廷大事,盖取其文章尤著也。固又为贾、邹、枚、路传,亦取其能文传焉”。其实当时专业文人远不止司马相如、贾谊、邹阳、枚乘、路温舒等人。三是各种文学体裁在汉代长足发展或已经成熟。诗、赋自不必说,其他如对问、七、连珠、论、说、诏、策、移、檄、章、表、书、启等,都已充分发展,并为后世楷模。 其实,汉代文学自觉的最突出表现之一是文人创作中对形式美的追求,特别是对偶俪、辞采、声韵的着意讲求。当时大辞赋家扬雄在《法言·吾子》里说过:“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这虽是他的反思之辞,并对过重辞采有所贬斥,但却表现了当时作家对华丽辞采的追求。司马相如在回答友人盛览如何作赋的提问时指出:“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揽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西京杂记》)这段话中所反映出的文学创作倾向,突出表现在对文学形式美尤其辞采、俪偶、声韵的着意追求。在这种创作倾向的作用下,骈体在汉代胎息微萌,渐渐出现萌芽状态。对汉人这种尚偶求丽的创作倾向,后人早有评断。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指出:“用辞赋之骈俪以为文者,起于宋玉《对楚王问》,此后则邹阳、枚乘、相如是也。”刘开在《与王子卿太守论骈文书》中,不仅指出这种创作趋向,而且说明了它的成果:“枚乘抽其绪,邹阳列其绮,相如骋其辔,子云助其波。气则孤行,辞多比合;发古情于腴色,附壮采于清标,骈体肇基,已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