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比兴”不仅是中国诗歌独特的表现方法,而且更是中国诗学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因此它可以作为描述中国诗学意义生成模式的基点。“比兴”意义的生成乃以它所具有的两个意义场之间的二元关系为出发点,通过“取类”、“取象”的方式实现的;两个意义场之间的张力互动在追求意义生成的动态性的同时实现了意义生成的丰富性。 关键词 诗学诠释学 “比兴” “取象” 意义场 张力互动 意义的生成与理解是诠释学关注的核心命题。“意义”一词有着极为复杂的内涵,然就其最抽象的意义层面而言,它体现的是一种“关系”:物自身并不能产生意义,物只有在与他物(特别是主体性的人)发生关系时才能产生意义;意义是在“关系”中产生的。“理解”体现的也是一种关系:作为理解主体的人与作为理解对象的世界之间的关系。而要获得对世界意义的理解必须靠诠释。诠释是意义的实现方式。 文学意义的生成与理解是“诗学诠释学”的核心命题。文学文本的意义是如何产生的?它与客观文本、作者意图、读者诠释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文本诠释有没有某种绝对客观有效的标准,到底存不存在永恒不变的“原意”?这些都是诗学诠释学必须面对与研究的基本问题。研究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层面上进行:可以通过对具体文本的诠释在操作实践的层面上探究文本意义的生成过程以及在此过程中所出现的各种问题,也可以不涉及具体文本诠释而在纯理论抽象的层面上对意义生成模式的基本特征进行整体性的概括和描述。这种纯理论层面的抽象描述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层面上进行。本文拟以“比兴”这一中国古典诗学的核心概念作为研究的切入点和论说的基点,以期对中国诗学意义生成模式的特征进行基本描述。本文的基本理论前提是:与西方古典诗学中占主导地位的、强调主体对客体的支配作用的、以“二元对立”为基本特征的模式不同,中国诗学的意义生成模式是一种“二元相生”的模式;这种以动态性为其基本特征的意义生成模式认为意义是在理解主体与其对象之间相互作用相互运动的动态过程中生成的,它以作者/世界、读者/文本之间的二元关系作为理解的出发点,力图通过二元之间的动态循环运动,以克服二元双方各自的局限性,并通过在此过程中产生的反观自身的“反向作用力”,使意义的生成保持其恒久的动态性和生成性。本文在理论上所指向的即是“比兴”中所寓含的、以动态性为其基本特征的意义生成模式所赖以奠基和立足的二元互动关系。 比兴首先是作为《诗经》的具体修辞策略而提出来的,始见于《周礼》:“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1]《诗大序》完全沿袭这一说法,只不过将“六诗”改称“六义”。但无论是《周礼》还是《诗大序》都没有对其进行具体的解释。最早作出具体解释的是汉代的经学家们。郑众的解释是:“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2]郑玄的解释是:“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3]郑众的解释更多地关注于比兴的内在特质,郑玄的解释则更多注意到比兴的外部联系。对“比”的解释一开始意见就比较一致,但对“兴”的解释两千多年来却一直聚讼纷纭,争持难下。 比与兴的分合问题一直是比兴诠释历史上最为“缠夹”[4]不清的问题。一种颇具代表性的看法是视兴为一种比,或是认为兴中寓含着比。汉儒注诗往往以喻释兴。孔安国在注“诗可以兴”的“兴”时说:“引譬连类。”[5]郑众在以“托事于物”诠兴时并没有指明“事”与“物”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但郑玄在《周礼》注中却进而解释说:“兴者,以善物喻善事”,[6]明确认定二者之间是“喻”的关系。把兴看作一种比,是汉儒的代表性见解,对以后的比兴诠释影响甚大。王逸注楚辞时即直接将兴等同于“譬喻”:“《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7]孔颖达进而认为“兴、喻名异而实同”[8]。清人陈奂认为兴中实际上寓含着比:“曰‘若’曰‘如’曰‘喻’曰‘犹’,皆比也。《传》则皆曰兴。……盖言兴而比已寓含焉矣。”[9]另一种主张比、兴分说。郑众“比方于物”“托事于物”的界说实际上是将二者分立的,但儒家诗教以喻释兴的强大同化力往往抹平二者之间的区别,将二者一统为“譬”。因此主比兴分立者所面临的一个历史使命就是把兴义从儒家诗教的伦理遮蔽中解救出来。于是就有刘勰以“起情”释兴,以“附理”解比:“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10]宋人李仲蒙以“索物托情”“触物起情”分说比兴:“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11]朱熹:“比则取物为比,兴则托物兴词”;[12]“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13]也正是力图摆脱汉儒强加在兴义上的伦理教化色彩。然而,比兴分立并不能解决比兴诠释中诸多缠夹不清的问题。朱熹最重比、兴之分,但他愈强调二者之间的区别,在实际操作中则愈显出其混乱,愈难以自圆其说,正如朱自清所言,“《诗集传》以后”,比兴的意义“缠夹得更厉害”[14]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