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先生是新红学派的创始人之一,在本世纪中国学术界尤其是红学界享有崇高声誉。他临终前给我们留下的遗言,明显意味着其晚年的红学观念发生了深刻的根本性变化。认真思考一下俞先生红学观念嬗变的轨迹,对于促进跨世纪红学研究的深入开展,无疑具有极其重要的启示作用。 一 胡适1921年发表《红楼梦考证》,标志着新红学派的正式确立。从表面上看,胡适的考证似乎是在与索隐派的论争中展开的,其实质却是解决《红楼梦》的作者问题和版本问题。他主要通过对程高百二十回全璧本的分割解剖,径直得出“一个版本两个作者”的基本结论;又进而通过对作者家世生平的粗略考察,明确提出“前八十回雪芹自传说”和“后四十回高鹗续书说”的著名论点。这“红楼二说”犹如新红学派的两根重要支柱,二者互为因果,互为表里,共同支撑着新红学的理论大厦。其核心问题则是将长期以来作为有机艺术整体而风靡海内外的古典文学名著程高全璧本《红楼梦》拦腰斩断,人为地宰割成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两大对立部分,从而使得“曹著高续”说成为其有别于旧红学的全新观念。这就是新红学派其所以“新”的基本红学观念。 新红学的基本观念是胡适倡导的,俞先生则是进一步对其展开更加具体充分的论证。1923年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红楼梦辨》,是新红学派得以确立的奠基性著作之一。在这部著作中,俞先生直接接过了“红楼二说”: 一、“我们有一个最主要的观念,《红楼梦》是作者底自传。……既晓得是自传,当然书中底人物事情都是实有而非虚构;既有事实作蓝本,所以《红楼梦》作者底惟一手段是写生。”[1] 二、“《红楼梦》原书只有八十回,是曹雪芹做的;后面的四十回,是高鹗续的。这已是确定了的判断,无可摇动。读者只一看胡适之先生底《红楼梦考证》,便可了然。” 俞先生虽然明确肯定了“红楼二说”,却并未在这两个学说上平均使用力气,而是将主要精力集中在后四十回高鹗续书说的论证上。在论证高鹗续书问题时,他也没有致力于搜寻确凿证据,而是主要集中在本文上用功夫。正如顾颉刚先生《红楼梦辨·序》中说:“适之先生常常有新的材料发见;但我和平伯都没找着历史上的材料,所以专在《红楼梦》的本文上用力,尤其注意的是高鹗的续书。”这个概括非常切合实际。 胡适断定后四十回为高鹗续书时曾提出四项证据,但这四项“证据”既不充分也不确凿,所以他才煞有介事地说:“证据固然重要,总不如内容的研究更可以证明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决不是一个人作的”,或称“推想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做的”[2]。胡适在这里提倡的作品“内容的研究”,亦即所谓“内证”证明法。这里所谓的“内证证明法”,也就是带有极大的主观随意性的“推测证明法”。胡适虽然提出“内容研究”的命题,他自己却未作过多的论证;而真正按照这个意图对作品内容进行全面解剖的则是俞平伯先生。整部《红楼梦辨》可以说就是这种“推测证明法”的具体实践。它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运用“自叙传说”的逻辑思路“推论”后四十回续书说。 《红楼梦辨》认为,整个后四十回实际上只写了两件事:“(1)黛玉死,宝玉做和尚。(2)宝玉中举人。”也就是贾宝玉“中举”和“出家”的问题,最是后四十回非雪芹原著的“佳证”。如说“雪芹明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风尘碌碌’,‘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等语,怎么会平白地中了举人呢?”“雪芹即是宝玉,雪芹无出家之事。”诸如此类断语几乎充斥《红楼梦辨》一书,其目的无非是想证明:曹雪芹即是贾宝玉,曹雪芹没有“中举”和“出家”,贾宝玉也不应该“中举”和“出家”。后四十回既然主要写贾宝玉“中举”和“出家”,它就绝对不是曹雪芹的作品。它是谁的大作呢?当然是高鹗的续书了,高鹗“是科举中人,所以满怀是科举观念,必使宝玉读书中举”;“高氏先中举,后补书;所以非让宝玉也中个举人,方才惬意”。俞先生不无感慨地说:“我最不懂,高氏补书离雪芹之死,只有二十七年,何以一点不知道《红楼梦》是一部作者自传,且一点不知道曹雪芹底身世。”就这样,后四十回高鹗续书说竟被俞先生活活勾画出来。 第二,运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挑剔方法“推论”后四十回续书说。 俞先生说:“我所用的总方法来攻击高氏的,说来也很简单,就是他既说八十回和四十回是一人做的,当然不能有矛盾;有了矛盾,就可以反证前后不出于一人之手。我处处去找前后底矛盾所在,即用八十回来攻四十回,使补作与原作无可调和,不能两立。”这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子”的推考方法。俞先生运用此法,在“辨原本回目只有八十”一章中,仅凭其所谓“最明显的矛盾之处,是宝玉应潦倒,而目中明写其‘中乡魁’;贾氏应一败涂地,而目中明写其‘延世泽’;香菱应死于夏金桂之手,而目中明写‘金桂自焚身’”这么未必真切的三条,就将证据确凿的整个后四十回原本目录全部推翻。之后在“高鹗续书底依据”一章中,列出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基本一致的情节线索105条,又在“后四十回底批评”一章中找出后四十回“最明显的毛病”20条。不仅这20条“可笑之处”是高鹎续书的最好证据,那前后一致的105条竟然也“更可以使读者恍然于后四十回之出于补缀,不是雪芹底原本”。经俞先生这么一“推浚”,后四十回左右不是东西,不仅出于“伪续”,兜且“一无是处”。这种挑剔芬法的特点,就是专门寻破绽、找岔子,将一部完美的艺术精品当成“尸体”来解剖,使其从头至尾被肢解得体无完肤,丧失了艺术的整体美。至于以有无“矛盾”来鉴别全书是否一人所作的做法,也是不可取的。例如前八十回被认为曹雪芹一人所作,不是也有许多“矛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