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考察了《庄子》与中国诗史的关系,文章认为:《庄子》的审美情感开拓了诗的疆域;庄子创造了丰富的意象、全新的意境和浪漫主义的艺术风格;《庄子》的艺术精神超越了同类文化典籍,足以与《诗三百》、《楚辞》鼎足而三;以《庄子》为中心形成了道家诗学体系;《庄子》在塑造中国古代诗人心态,建构诗人人格模式,规范诗歌创作流向诸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因此,《庄子》是中国诗史之一源。 关键词 诗史之源 神美情感 诗学体系 何谓“诗史之源”?本文认为,可称为诗史之源的文本,当具备下列因素:一,该文本形成于民族文化的发韧期。在中国,即是先秦时代;二,必须是诗歌总集或是具备诗歌艺术特质的文化典籍。如果是后者,它必须具备同类文化典籍所缺乏的艺术特质,而其艺术特质能够填补诗歌总集艺术建构方面的空白;三,以它为中心,形成了一种美学诗学体系;四,此文本不是一个静态的标本,它能够以顽强的生命力与巨大的渗透力引领后世诗人心态的走向,规范后世诗歌艺术精神的流程。以下的讨论即据此展开。 一 虽然《庄子》中有一些语句整饬而又押韵的章节,《大宗师》、《人间世》、《知北游》中皆有诗意盎然的直接标明为“诗”与“歌”的段落,然而,从整体上看,《庄子》毕竟是间有韵语的散文。如果诗必须要有整齐的句式、和谐的韵语,那么,《庄子》不是诗。幸而,这只是诗的表层形式。诗,还有诗的深层形式,还有诗之魂。 “是诗便少不了那一个哀艳的‘情’字”,[1]若无真情灌注的诗,纵然精工,终如纸花,缺乏生气。《庄子·渔父》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一部《庄子》处处充溢着这种精诚之情。 韦勒克、沃伦说过:“历史上确曾有过哲学与诗之间真正合作的情形,但这种合作只有在既是诗人又是思想家的人那里才可以找到。”[2]在中国诗史上庄子是第一位将哲学诗化的哲人。作为哲人,庄子对自己建构的哲学体系充满了深情。对其哲学最高范畴“道”的描述、对其理想人格“真人”、“神人”、“圣人”的描绘,无不倾注了宗教般的热忱。在他的笔下,“神人”们“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逍遥游》)“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大宗师》)此神人真人是宇宙的精华、天地的英灵。从形体到精神莫不符合美的标准、诗的神韵。庄子并不因倾心于形而上的“道”而遗忘了人间世。所谓诗人就是关注人生,热爱生命,具有悲天悯人情怀的人。庄子正是这样一位真正的诗人。他说: 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徐无鬼》) 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比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远矣!(《山木》)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则阳》)。一个无情之人,难以有如此细腻的情感领悟,难以有这种心灵的悸动。只有眷恋人生、珍视生命的诗人才能将远离家园、远离亲人、漂泊无依的悲哀感和盘托出。“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知北游》),是庄子体认到生命短促而又无可奈何的哀叹。惠子,是庄子的论敌,又是他的挚友。他们曾共同游乐、相互争执、甚至势不两立……随着惠子的去世,这一切都成为永久的回忆,留给庄子的是无尽的哀伤: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殷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殷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石匠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徐无鬼》) 这是诗人的伤逝,这是哲人之间的友谊。真情厚谊,感人肺腑。钟向知音,人亟称之;庄惠之交,世所罕言。真正的友谊,不仅在于理解,其实启迪友人的灵感,撞击友人思想的火花,尤为重要,尤为难得。也许,这样要求太过苛刻,因为庄惠之交,千载而下,惟此一度。解牛之庖丁、承蜩之佝偻、斫轮之轮扁、运斤成风之匠石……因了《庄子》的缘故,进入了文学的殿堂。是的,《孟子》中亦有揠苗助长的宋人(《公孙丑上》)、乞幡之齐人(《离娄上》),《韩非子》中亦有酤酒之宋人(《外储说右上》)、鬻盾矛之楚人(《难一》)等等,也写到了下层人物,但后者多是被嘲笑的对象或者只具有工具价值。不似庄子用真情肯定他们的品质、赞赏他们的技艺。《庄子》之情,弥漫人寰,也弥漫自然。从天体的运行、四季的推移到鱼之乐、蛙之惊、螳螂之怒……庄子无不作了细致地观察。庄子把自己的身心安置于自然之中:或与友人漫步濠上,观赏鱼游之乐;或与弟子穿越山林,讨论材与不材;或垂钓河畔,思悟人生至理……他说:“山林欤,皋壤欤,使我欣欣然而乐焉!”(《知北游》)至此,大自然已成为诗人完整的审美对象,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浑然如一。 庄子立足于自然的尚情论以及他对人间世、对自然、对其哲学境界的深情,犹如一阵春风,吹入被儒家道德说教所笼罩的诗坛,这是一场诗界的革命。因之,古人云:庄子是“最近情的人”(林云铭:《庄子因》卷一),是“最深情的人”(方以智:《药地炮庄·庄子论略》)。闻一多先生云:“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是泛泛的一个诗人。”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