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体诗狭义界说质疑 自先秦、两汉以来,儒家的诗歌理论多以强调伦理教化功用为核心思想。到了隋唐之际,儒家文学观由于政治、地域等原因再次兴起高潮,梁陈宫体诗(以下简称“宫体诗”)的狭义界说也随之流行起来,并一直影响到今。实际上,宫体诗狭义界说从时间上划分主要有古代和现代两种,其倡导者因其特殊的政治身份和学术地位而影响颇著,界说之实质却没有明显区别。如何界说更符合历史实际,则需要作具体深入的分析。 一、狭义界说之由来 儒家实用诗教观对宫体诗的狭义界说影响深远。孔子以诗能“兴、观、群、怨”之说尽管对诗歌的抒情性倾向有所肯定,然而,因孔子为志切救民的哲学家,而非抒写情性之文学家,其重视教化、强调功用的观念实占上风。《论语·子路》云:“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在孔子看来,《诗》的功用似乎只可以对内有助于安邦定国,对外有助于樽俎间之应对。到了汉代,《毛诗序》进一步把诗与王政教化联系起来,其“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之说,既把诗推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同时又把诗与圣道王功更紧密地融为一体了。 宫体诗的狭义界说乃儒家实用文学观和南北文学观矛盾之反映。其界说的建立既与儒家诗教理论有悠久的渊源关系,而且与南北文学观、南北社会文化心态的矛盾联系紧密,故难免会产生偏激之论。早在陈代,何之元即在《梁典序》中盛赞“高祖(萧衍)生自布衣,长于弊俗,知风教之臧否,识民黎之情伪”;在《梁典·总论》中,他又称颂“太宗(萧纲)孝慈仁爱,实守文之君”,又责怪梁时文风为“文士之深病,政教之厚疵”,“雕虫小技,非关治忽,壮士不为,人君焉用”,对梁世文坛之“隳坠风典”深表惋惜,实乃儒家诗教实用观点之继承。 陇西世族李氏建立唐朝后,天下文士尽入其彀中,于是史书编辑在皇权提倡下亦极一时之盛。因秘书监魏征兼任梁、陈、齐、周、隋五史监修官,以后之《南史》、《北史》又在此基础上修成,因此,其中北人对南人的偏激文学观在对宫体诗的评价中多有体现,与儒家诗教实用观念相得益彰,对宫体诗的偏见亦一直影响至今。如 《梁书·敬帝本纪》引魏征语云:“太宗聪睿过人,神采秀发,多闻博达,富赡词藻。然文艳用寡,华而不实,体究淫丽,义罕疏通,哀思之音,遂移风俗。”(李延寿《南史·梁本纪》亦采用之) 《陈书·后主本纪》引魏征语云:“古人有言,‘亡国之君,多有才艺’,考之梁陈及隋,信非虚论。然则不崇教义之本,偏尚淫丽之文,徒长浇伪之风,无救乱亡之祸矣。” 魏征等人所撰之《隋书·文学传序》云:“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道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也。”(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亦采之) 《隋书·经籍志·集部序》云:“梁简文之在东宫,亦好篇什,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阖闱之内。后生好事,递相放习,朝野纷纷,号为‘宫体’。流宕不已,讫于丧亡。” 上述言论多被后人引用,实则无一能跳出唐初政治家魏征的窠臼。魏征评价宫体诗,多从“文艳用寡”、“不崇教义之本”、“渐乖典则”等实用的和圣道教化的观点出发,其思想并不如文学批评家那样客观、科学,反而因其监修官的特殊身分而使宫体诗概念的界说偏执一隅,从一开始就浸透了儒家重实用的传统思想和偏激的主观情绪。 南、北文学观的矛盾,与环境和社会文化心态亦有关联。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对“北方派和南方派之主义常相反,不能调和”,颇加重视。刘师培之《南北文学不同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挥,认为“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汪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尚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言、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怀之体。”王、刘之论上承《汉书·地理志》论文之说,点明了南北文学受环境影响不同而呈现出的特征,虽有地理条件至上之嫌,倒也确实点出了南朝文学与北朝文学所具有的不同特色。江淹《杂拟诗·自序》曰:“五言之兴,谅非变古。但关西邺下,既以罕同;河外江南,颇为异语。”在北朝崇经述圣、尊儒抑文之际,梁代则融“隆儒雅之大成,游雕虫之小道”(刘孝绰《昭明太子集·序》)为一体,编撰出“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萧统《文选·序》)的《文选》,并明确提出了“雕虫小艺,无累大道”(沈约《武帝集·序》)的文学观念。在对“文”的解释上,南朝文论亦明显有别于北朝提倡的儒家诗教说。如萧子显之《南齐书·文学传序》即曰:“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萧绎《金楼子·立言篇》亦曰:“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如此之论,均可见“南人想象力之丰富,胜于北人远甚。”(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 即使到了唐初,此习仍相袭不绝:“邺中新体,共许音韵天成;江左诸人,咸好瑰姿艳发”之习仍未改;“北方重浊……南国轻清……递相毁誉”。(见卢照邻《南阳公集序》)在唐初强大政治力量的推动下,文坛正呈现出“已逾江南之风,渐成河朔之制”(杨炯《王勃集序》)的趋势,以北代南之势正在逐渐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