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约前369~前286年)无疑是中国文化思想史上最富想象力和浪漫情怀的哲学家和美学家。他以东方民族的诗性智慧作为自我的思维方式,超越了一般知识和形而上的逻辑限定,他的言说体现了汪洋辟阖的审美想象和玄妙抽象的哲学思辨的完美叠合。庄子思想是一株生命常绿的精神之树,随着新的文化语境诞生,后世释义者会因“效果历史”的不断生成的可能性去予以新的理解。本文试图阐释庄子思想的重要构成之一——诗意的与审美的死亡观。 死亡在存在论或生存论意义上,是最高的哲学问题,也是最高的美学问题。庄周这位诗人哲学家、美学家对此予以富有东方智慧的运思,从而诞生独特的精神话语。 庄子的死亡观无疑是最富有诗意和超越风度的,充盈着机敏玄锋的思辨色彩,将诗与哲学、想象与推理这种不同质的精神现象巧妙和谐地揉合在一起。鲁迅先生称《庄子》“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其能先也。”[①]《庄子·杂篇·天下》称庄周:“以缪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富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庄子的思维方式是具象直观的,想象与体验也进入了思辨、推理的境域。他诗意地思,诗意地言说,不拘一格,尽兴挥洒,甚至有点超语言,超逻辑的极度自由的趣味。 庄子的死亡观与他的时间观是联系在一起的,有人认为庄子的时间观具有客观性和抽象性,有的学者更强调庄子时间观的情感体验的性质,具有生存论的含义,是由个体经验展开的主观性的时间概念。其实,这均是学者们“金银盾”式的各执一辞。庄子的时间观是包含两方面意义的,一方面是指不依赖主体体验的客观的物质时间,另一方面是指由主体心理发生和规定的情感时间。凡是庄子在言说死亡的客观性和不可逆性时,所涉及的时间均是指前一种的;反之,凡是庄子的运思和言说显露超然物外,不受死亡之拘役的美学精神时,他所指的时间当然是情感体验、想象虚构的时间。其实,撇开这种庄子所厌恶的觭见,时间性对庄周并不重要,他可以与天地精神往来,不傲睨于万物,又何在时间这个不足道的现象束缚之中呢?即使是像海德格尔所自称的超出从亚里士多德至柏格森以来的时间观“领会着存在的此在的存在,并从这一时间性出发解说时间之为存在之领悟的境域。”[②]庄子也是无所顾忌,旷达超然的,无论精确的科学语言言说的客观物理时间,还是晦涩的哲学语言谈论的主观体验的时间,也无论是时空论统一的时间,还是单一的生存论时间,庄子的诗化哲学均不能被其限定。 庄子的死亡论一方面与他的时间客观性相通,承认死亡的客观性。《杂篇·盗跖》云:“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内篇·德充符》云:“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外篇·田子方》云:“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外篇·知此游》云:“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又云:“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内篇·逍遥游》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时间的有序性和不可逆性决定了死亡的客观性和必然性,无论是生存时间的短(朝菌、蟪蛄)长(冥灵、大椿),它们终有一个行走的结束,这似乎是绝对的和无情的;庄子死亡论的另一方面与他的时间主观性或体验性相衔接。作为一个伟大的相对主义者和充满激情的诗人,当然不甘心被机械的物质时间限制自由的精神于死亡的囚牢里。于是他渴望诗意的超越。这时其时间性就是主观体验性质的,情感化了的,或者取消了时间之限,例如他《内篇·逍遥游》中的鲲鹏,“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百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这种想象的灵物无疑是超时间、超空间的。它当然是不在死亡的定数中的。再看同篇中“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的至人、神人、圣人,当然可以自由地延伸时间。“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生物,此时间还可以应情感需要无限拉长、迟缓下去,死亡当然对它们只能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内篇·逍遥游》是庄周用诗意的想象创造的“宇宙空间”和“宇宙时间”,它们都是主体体验性的心理空间和心理时间,是抒情性的东西。时间空间都是自由随意的,是依赖精神而运动的存在。所以,庄子对死亡的超越性首先是从对时间空间的超越性为突破口的,是以他的主观体验的诗意的时间观为运动轴心的。 庄子的死亡观又是富于辩证色调的。我们知道,庄周是个极富浪漫气质的相对主义论者,逻辑上又是运用排中律的大师,堪为中国古典哲学辩证思维的典型。胡适就认为庄子有正反合的知识论,有的学者则认为庄子哲学缺乏对立统一的辩证法,“仅作为一个形式游戏罢了。”[③]这是不够公允的偏颇之论。庄子的哲学其实是既讲对立又讲统一的,他的生死观就贯穿了对立统一的辩证精神。他首先强调的是生死对立性,其次又为生死的相对性和统一性留有余地。当然庄子的侧重点是置放在统一性原则方面的。庄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