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韦庄其人其诗,可划分为五个时期,第一时期为879年之前,黄巢起义军尚未攻下关中,韦庄由贵公子而孤贫力学,第二时期为880~883年间,唐王朝飘摇不安,韦庄亦颠沛流离,写下了传世名篇《秦妇吟》;第三时期为883~887年间,韦庄依托藩镇,成为幕僚文人;第四时期为887~892年间,韦庄漂泊江南,诗作诗风趋于成熟;第五时期为892~910年间,韦庄第进士,入蜀为相,政治上臻于顶点,诗歌创作则入于尾声。韦庄多以史入诗、以事入诗,研究韦诗亦当以史、事为经纬。 韦庄,字端己,京兆杜陵人,是唐末五代诗坛上的一位著名人物,著有《浣花集》十卷,诗作三百余首。长期以来,人们多称述其词作,对其人其诗缺乏应有的重视。本文拟以新加考实的韦庄生平活动为线索[①],系统勾勒其诗歌创作的基本轨迹,不揣浅陋,聊补阙略,尚祈方家正之。 一 京兆韦氏为唐代著名望族,韦庄一门在其早年家境尚好,居于长安御沟之侧。《途次逢李氏兄弟怀旧》诗云:“御沟西面朱门宅,记得当时好弟兄。晓傍柳阴骑竹马,夜偎灯影弄先生。”咸通三年(862),十四岁的他参加了本年春试,落第后若干年间,主要是在长安一带干谒,游乐。有《少年行》写道:“五陵豪客多,买酒黄金盏。醉下酒家楼,美人双翠幰。挥剑邯郸市,走马梁王苑。”就在此间,韦庄父亲亡去,家道中衰,陷入“孤贫”之中(《唐才子传》)。为了生计,约在咸通七年(866),韦庄率弟妹到虢州定居。 在虢州一居十年,未再赴考,过着恬静、悠闲的乡村生活。待弟妹们稍稍自立后,他又重返举场。 乾符二年(865)冬,韦庄出现在长安的客舍中,准备明春的应试。有诗写道:“虽有远心长拥彗,耻将新剑学编苫”。[②]饱读诗书,怎甘久居人下,这是其真实思想所在。不过,次年春,他又落第了。 十年寒窗,一事无成,这次落第的刺激是可以想见的。“题柱未期归蜀国,曳裾何处谒吴王。”[③]“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④]摹绘了他此时心境。乾符三年(876)秋,韦庄离长安南下,干谒权贵,希求荐举。在两湖一带徘徊了三年之久,最远到达耒阳。但此行并未达到他预期的目的,乾符六年(879)夏秋间,仍失意地回到关中。《东游远归》道出了其无奈与失落:“扣角干名计己疏,剑歌休恨食无鱼。……青云不识杨生面,天子何由问子虚。” 韦庄自862年始应举至此已十余年,十余年中,虽屡试不第,但干名之心却未见衰减。儒教的熏染,进士科的诱惑,把他牢牢地拴在了这辆不知止境的战车上。社会的动荡,民众的呻吟,都与他无关,他是一个脱离社会钻进科举这一蜗角尖的“隐士”。这一时期的诗作也大都以自我为中心,抒写个人的喜怒哀乐。象“千蹄万毂一枝芳,要路无媒果自伤。”[⑤]“感多聊自遣,桑落且闲斟。”[⑥]等等,都未脱出自我的小圈子。当他把“自我”置于某些特定的自然场景时,也写出了一些值得玩味的隽永小诗,如南下途中所作《楚行吟》:“章华台下草如烟,故郢城头月似弦。惆怅楚宫云雨后,露啼花笑一年年。”“弦月”、“烟草”,并不鲜见,但这儿的“草如烟”与“月似弦”的结合则点活了整个诗句。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弯弯的明月下,秋草茫茫,随着晚间的凉风如烟如波。就在这恬淡、自然的小景中,作者又抹上了一丝淡淡的哀怨:“惆怅楚宫云雨后,露啼花笑一年年”。情与景有机地融为了一体。他有一首《送日本国僧敬龙归》写得也很出色,诗先写扶桑的杳远,又叙日本僧人的孤单。全诗无一典故,不见雕琢,如淙淙流水,自然可爱。诗云:“扶桑己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此去与师谁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风。”浑成的风格,堪与李白的《赠汪伦》相比。 二 乾符六年(879),韦庄自江南回到长安后,继续奔波于场屋之中。但随着农民起义军的节节胜利,唐王朝的统治已风雨飘摇,此时的韦庄不得不注意社会与现实了。《又闻湖南荆渚相次陷没》写道:“几时闻唱凯旋歌,处处屯兵未倒戈,……莫问流离南越事,战余空有旧山河。”对往日崇尚的朝廷表现出极大的担心与不满。这与早年诗如“相逢莫话归山计,明日东封待直庐。”[⑦]形成了鲜明对比。 韦庄回到长安的第二年冬天,黄巢军攻破潼关,直逼京师,“僖宗播迁,举子星散”。韦庄也在次年春东往洛阳。 韦庄的本意是要由洛中经汴宋路南下,投奔镇海节度使周宝。但因汴路不通,只好暂居洛中。韦庄之所以逆兵锋而行,道洛南下,原因有二:其一,当时由长安往江南者,多经洛阳取汴宋路,不得已方走襄汉路。《白氏长庆集》卷四十四《杭州刺史谢上表》云“属汴路未通,取襄汉路赴任”可证。其二,中和元年春间,由于黄巢大军进入长安,长安以东战事较少,朝士皆往来同、华间。襄汉路方向则十分紧张,本年二月,朱温攻取邓州后,此路梗阻不通。这样,韦庄的东行也就顺理成章了。韦庄到洛阳后,汴宋路也因徐州时溥与泗州于涛的战事而趋于紧张,时溥“执称泗滨,阻绝汴路,”韦庄在《秦妇吟》中也写道:“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南行之意,自然难以实现。 所幸的是,中和年初,洛阳还比较安定。年前,黄巢军过此,留守刘允章降之,里闾晏然。韦庄滞洛的大部分时间是居于洛北乡间,《洛北村居》云:“十亩松篁百亩田,归来方属大兵年。”《纪村事》则摹绘了其似乎恬淡的乡居生活:“绿蔓映双扉,循墙一径微。雨多庭果烂,稻熟渚禽肥。酿酒迎新社,遥砧送暮晖。数声牛上笛,何处饷田归。” 不过,这种“恬淡”并非能弥合其心灵的创伤。流离奔波之余,韦庄的伤时感事之作格外多起来。唐廷播迁,自己又屡试不第,不得已的乡居,无法南行的遗憾,使他常常陷于苦恼、矛盾之中。为了寻求一种心理平衡,为了摆脱这种苦恼与不安,他似乎超然了许多,似乎对归隐有了兴趣,《赠薛秀才》写道:“但闻哀痛诏,未睹凯旋歌。欲结岩栖伴,何山好薛萝。”但韦庄一直未能由此得以超脱,仍是深深地陷在苦恼、矛盾之中。《河内别村业闲题》写出了这种感觉:“闲伴尔曹虽适意,静思吾道好沾襟。”《题颍源庙》也写道:“临川试问尧年事,犹被封人劝濯缨。”隐居不忍,致君不能,他也只好借酒浇愁了。洛北村居,醉酒的诗句明显增多。“乱离俱老大,强醉莫沾襟。”[⑧]“不是不能判酩酊,却忧前路醉醒时。”[⑨]“风月应相笑,年年醉病身。”[⑩]醉酒之中,可以看出他对时局的感伤和对人事的悲漠,这与他早年的自我感伤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