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石一枫的当代都市题材小说完成了某种不动声色却颇为深刻的转型,大致来说,是从“青春三部曲”①(《红旗下的果儿》《节节最爱声光电》《恋恋北京》)向《世间已无陈金芳》《地球之眼》《营救麦克黄》的转型。这一转型似乎是谦逊地汲取了其同时代批评家的某些忠告②,题材上向努力社会现实靠拢,最大亮点在于扎实地塑造了极具典型意义且富有艺术感染力的当代都市青年形象,如陈金芳、安小男、庄博益等。这些青年具有一些共同点:他们以欢愉或痛彻的心情剪断了青春期的尾巴,从私人空间走人社会公共领域;他们阅历尚浅,处于人生道路攀升期,于是不可避免地遇到各种试探和考验;他们零距离地生活在当代大都市,与社会变迁、时代大潮保持紧密的共振甚至胶合关系。无疑,拜时代所赐,他们身上携带着上述相似的文化基因,但当个人命运与复杂社会生活缠绕在一起时,出于各种主观或客观原因,他们各自做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 对于当代各类都市青年形象的成功塑造无疑是石一枫小说中最引人注目之处。回到人物,是小说创作中最稀松平常的话题,却往往是一部小说能否在读者心中扎下根并被反复惦念的决定性因素。尤其是受篇幅限制的中短篇小说,能否在专注于情节推进、氛围营造、技巧征用等的同时,使主人公形象立起来而非被淹没掉,是一个及其考验作家的问题。那么,我们就先看看石一枫小说中那些“立起来”的人物形象。 第一类,被道德律令烛照,以坚定的理想信念捍卫内心良知的人。他们是精神洁癖症患者,用显微镜看世界,用测谎仪看世人,凡事爱在道德层面“较真儿”,但常因不被世人所理解和认同而陷入“失败”之境。这类人以《地球之眼》中的安小男、《营救麦克黄》中的颜小莉等为典型代表。 安小男的命运可用“悲催”二字形容。他本是被寄予厚望的重点大学电子系优等生,先天禀赋与后天机遇皆备,世俗成功唾手可得,可他却打不起对自然科学的兴趣,反而与“百无一用”的历史学结缘,饱读经典且对道德问题充满关切与质疑。毕业后本谋得高薪体面的银行工作,却因不执行行长“监控竞争对手”这一不道德的指示,而被逐至信用卡中心做推销员,最后被迫辞职。后经庄博益牵线他被昔日同窗李牧光招至麾下打工。可是当发现李牧光以在海外开工厂之名行境外洗钱之实的时候,他又一次按捺不住内心的道德冲动,跳出来将其举报,自己也再次变得一无所有。安小男只想做一个有道德坚守的人,结果却如自由落体般滑向“失败”,此中寓意令人唏嘘,正是这种飞蛾扑火式的悲壮,凸显了其不与俗流同污的顽强定力和独立品格。 《营救麦克黄》中的颜小莉也被看做一个不识时务的怪胎。上司黄蔚妮的宠物犬麦克黄丢失,引发“救狗别动队”爱心人士驱车共同搜寻,颜小莉不甚情愿地加入这场行动。他们在郊区盘山道上对一台可疑运狗卡车展开惊心动魄地围追堵截,导致卡车司机意外将一个孩子撞下山谷。显然对于这起事故,黄蔚妮等人负有很大责任,但她认为在既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监控摄像头的情况下,一切都等于没有发生。而颜小莉却饱受良心煎熬重回事发地苦苦搜寻,结果找到了一贫如洗、无力医治的伤者,同时也意外发现了走失的麦克黄。颜小莉虽身为草芥,却承受着良知重压,把持着道德底线,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诘问中,警惕着道德沦丧的可能性。她定期探视女孩,却因拿不出医药费而即将错过女孩的最佳治疗期。孤立无援的她找到了一条在夹缝中突围的小径,在道德制高点上背水一战,编导了一出绑架麦克黄对其主人进行“勒索”的闹剧。 第二类,懂得与时代共振,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与社会地位最优化的人。他们或是“于连”式的不择手段、只问结果的奋斗者,或是“后于连”式的既得利益的忠实捍卫者,或是含着金勺子出生、根本不知于连何谓的“二世祖”。他们或渴望成功,接近成功,或已然成功,但不幸最后都以某种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失败”结局收场。 《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的陈金芳从湖南农村闯进北京部队子弟大院,作为部队后勤系统临时工家属,在寄人篱下的状态中度过贫瘠且饱受歧视的青春期。陈金芳的抗争精神是客观环境与主观能动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她一步步偏离初始人格——从懦弱自卑的小女孩,到张扬自负的初中生,到地痞流氓的浪荡情妇,再到生活殷实的服装摊老板娘,直到而立之年蜕变为艺术投资界的红人。几经辗转,她貌似逼近人生巅峰,实际却通往了无路可还的悬崖。陈金芳是唯时代风云马首是瞻的当代“新人”,命运的波澜起伏正源于于连式生生不息的个人主义追求,在摸爬滚打的生活历练中她习得各种钻营之道,可“脱胎换骨”终究是一厢情愿的臆想,陈金芳的人生经历,表面励志,实则畸形,投机主义的激越声响只不过是被抛于时代深谷的悲怆前奏。《营救迈克黄》中的黄蔚妮是大都市白领的典型代表。小说对于她的出身没有做过多交代,但不难想象,后天奋斗在她成功之路上起到关键的作用。在这一点上她与陈金芳相似,不惜一切代价自拔于底层的泥淖、试图依靠各种资源变为社会精英。黄蔚妮表面上拥有成功职业女性的不凡气质与过人能力,与人相处拥有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但是不易被察觉的势力、算计、庸俗也随着社会地位的提升而在其心中根深蒂固。在人际交往上,她从不袒露真心,包括对颜小莉的任用,也只是基于一己私利的考量而非工作需要或情感怜悯。在择偶问题上更是如此,将不同男性玩弄于股掌之中,并有意安排他们明争暗斗,以获得虚荣心的最大满足。她习惯用计算机式的精准状态与世界共处,如果一切按她预先设置的既定程序进行,则对众人从容相待,而一旦有突发事件(如颜小莉的“背叛”)超出她的计算范围,威胁到自己的丝毫利益,则彻底暴露利己主义者的冷漠和绝情。如果没有遇到考验和试探,黄蔚妮会一直受众人艳羡和追捧,而一旦遇到试探,则迅速变成大潮退去后的裸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