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26年8月26日起,鲁迅由北京南下,中间一年有余,先后任职于厦门大学、中山大学,最后于1927年10月3日抵达上海,并在此度过余生。忆及这一年的辗转飘零,鲁迅颇为感慨:“回想起我这一年的境遇来,有时实在觉得有味。在厦门,是到时静悄悄,后来大热闹;在广东,是到时大热闹,后来静悄悄。肚大两头尖,像一个橄榄。”①南下漂流两省制造的热闹与静寂,乃是鲁迅与国民革命交织碰撞的结果,而个人之“橄榄式”的跌宕体验,其实也正是革命之起落无常的惯常历史样态。大革命的1927年是一个转折的年代,并决定了整个现代中国的日后走向。鲁迅如此描述彼时的中国:“在我自己,觉得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但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②值此生死未明的历史关节,民国知识者如何因应国民革命的兴衰起落,非但关系到个人之歌哭荣辱,亦与整个中国的现代进程休戚相关。鲁迅在革命大潮中的空间漂流与文化回应,敞开了一个介入这个大时代的别样视野,让人们在反思知识精英与现代革命之复杂关系的同时,也能够批判性地理解至今仍在影响着现实世界及其思想生产的“漫长的中国革命”。 一、革命、革革命:从北京到广州 民国建制未久,鲁迅便“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③冲决奴隶时代的循环,创造前所未有的“第三样时代”,被鲁迅寄望于以青年为主体的革命。鲁迅被卷入革命大波,固然系敏感于时代趋势,但更切身的因缘在于,他的个人生活正为恋爱冲击,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人生小革命。 自与周作人失和,被迫逃离八道湾居所,鲁迅即被屈辱和失落包围。极端抑郁的状况中,鲁迅亦试图展开新生活,而与许广平的恋爱,便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自1925年3月11日进入鲁迅生活始,许广平即给他带来了巨大冲击,二人日后出版的《两地书》,即再现了一场个人情感革命酝酿、爆发的全过程。1926年8月,鲁迅与许广平从北京南下,于上海分手,鲁迅去厦门,许广平到广州。然而,在厦门不过4月有余,鲁迅便赶往广州。去广州之前,鲁迅在信中倾诉衷肠。意思概括有二,一要反抗过去;二为憧憬爱情,“我可以爱”,“我对于名声,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枭蛇鬼怪够了。”④抵达广州的鲁迅,与许广平几乎朝夕相处,枯木逢春般的感受,被他隐隐透露于《朝花夕拾·小引》中:“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⑤ 恋爱小革命的爆发,是源于许广平的刺激。不过,许广平进入鲁迅生活,却是因为女师大风潮的困境,并希望从鲁迅那里获得支持。之后,鲁迅介入风潮,他一方面以创造新社会的使命来赋予学生运动以合法性:“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青年的使命!”⑥另一方面,鲁迅直接走上学潮前台:1925年5月12日,鲁迅参加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召开的师生联席会议,并代拟递交教育部呈文;5月27日,鲁迅与周作人等7位教员,在《京报》联署发表《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的宣言》;同年8月日记中,鲁迅记载去“女师大维持会”13次。女师大风潮最终以学生胜利告终。与五四时期通过文艺创作间接进行社会启蒙不同,女师大风潮中的鲁迅直接介入学生运动之中,并成为这场社会运动的中心人物。一年之后,在由厦门致许广平的信中,鲁迅兴奋地写到:“不过这回厦大风潮,我又成了中心,正如去年之女师大一样。”⑦ 这一时期的鲁迅,像一枚革命火种,所到之处,总是风潮不断。实际上,经由女师大学潮的广为传播,鲁迅已经奠定起在青年学生中的地位,他对此也心知肚明:“我处常有学生来,也不大能看书,有几个还要转学广州,他们总是迷信我,真是无法可想。”⑧虽然觉得此地学生幼稚且无“特出者”,“但为鼓动空气计”,依然要怂恿他们或办刊物⑨,或做好事之徒⑩。有意无意间,鲁迅又鼓舞起厦大学潮。学潮酝酿之际,鲁迅便预感山雨欲来:“校内似乎要有风潮,现在正在酝酿,两三日内怕要爆发,但已由挽留运动转为改革厦大运动,与我不相干。不过我早走,则学生们少一刺激,或者不再举动,现在是不行了。但我却又成为放火者,然而也只得听其自然,放火者就放火者罢。”(11)鲁迅为此得意不已:“这里是死海,经这一搅,居然也有小乱子,总算还不愧为‘挑剔风潮’的学匪。”(12)又一次成为学潮中心的鲁迅踌躇满志,以为“是可以暂以我为偶像,而做改革运动”(13),并期待到广州中山大学去大显身手(14)。 相对于自由恋爱的个人小革命,以及反帝反封建的国民大革命,志在改造大学体制的学生风潮,无疑就是一场鲁迅可以介入、掌控的中等革命。不过,诸般学潮却非孤立运动,而是在国民革命的大背景下形成的。“三一八”事件之后,鲁迅与许广平的南下既为个人境遇所迫,也有南投革命的动因存在。其时,作为国民革命发源地的广州,吸引了很多知识者。鲁迅在1927年给友人的信中感慨:“而且去年想捉我的‘正人君子’们,现已大抵南下革命了”(15)。由此可知,国民革命得以迅速展开,乃是大势所趋,国家各个层面的人事,都不能不受其影响。鲁迅南下初衷本来是“一,专门讲书,少问别事”,“二,弄几文钱,以助家用”。(16)然而刚到厦门,鲁迅即欣喜于此地人民思想“其实是‘国民党的’,并不老旧”(17)。鲁迅俨然已与民党结成一条战线,不但指认顾颉刚系反民党的“研究系学者”(18),且极力鼓吹党同伐异的革命精神(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