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文学研究所工作首先做的是原始报刊的阅读。这是现代文学研究室的一个传统,初来者并不要求马上撰写文章,而是鼓励到图书馆查阅资料。这对我来说是非常有效的训练,很快便摸入了新诗这座陌生的大门,并常常会有一些惊喜的发现。由此我参与编辑了《我和诗》(1983年出版)与《中国现代诗论》(1985年出版)等书,其中孙作云《论“现代派”诗》、李金发《是个人灵感的纪录表》等文献的打捞就得益于此。 1982年10月初,浏览中我读到1924年5月20日《文艺周刊》第34期刊出的汪静之《“绮梦”序诗》: 淡蓝的素静的天上, 白云儿在那里飘摇。 它们并不为了什么, 只是在那里飘摇。 葱茏的青苍的山上, 草木儿在那里绿着。 它们并不为了什么, 只是在那里绿着。 青翠的碧绿的树上, 小鸟儿在那里歌唱。 [它]们并不为了什么, 只是在那里歌唱 十三年四月,序于武昌,湖南中学。 诗后有[周]乐山附注: 按《绮梦》不久即付印,前星期静之将序诗寄来;故先在这里发表了。静之是天真的儿童,自然的歌唱者,《蕙的风》出世后,在文艺界上已占有相当的地位,无须我多说。《绮梦》不过是黑暗社会数重压迫下的呼声,名为“绮梦”,实是“苦梦”呀,静之称为自由的歌颂者,愧不敢当! 此时的我,虽然新诗史知识少得可怜,但汪静之的诗集《蕙的风》和《寂寞的国》还是知道的。这两本诗集外怎么还有一本《绮梦》?于是致信汪静之先生请教,而且很快收到了汪先生的复信: 福春同志: 自1925年秋读《共产党宣言》等书后,就下定决心,不再写情诗,但情动于中时,往往自然而然地形之于言,仍不免有口占、即兴之作,屡犯绮语戒(这是《寂寞的国》出版后的事)。因此就自定戒律:决不灾梨祸枣,进而祸世。可是也犯了两次戒:大概是1928年,一次是叶圣陶师索稿,师命不可违,乃以一首应命,发表于《文学旬刊》;一次是钱君匋兄介绍沈丙廉(姓名肯定有误记)来索情诗,以为谱曲之用。给他一首,他谱了曲,未征得我同意就连同曲谱一起发表了。发表的杂志已忘其名。我想如问君匋,可能知道,但一直懒去问他。 香艳情缘,一场绮梦,诗稿从不示人。周乐山闻有此稿,怂恿出版。我再三考虑,无论为公为私,均不宜示众,故最后决定不付印,而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或任其烟消灰灭可也。 自读毛主席《贺新郎》,已觉绮语无罪,于公或无大害,但于私未可知,故仍秘而不宣。 知我有《绮梦》的老朋友都已物化,你是第一个发现《绮梦序诗》的人,故愿作答。 汪静之十月十二日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封诗人谈诗的信。我为复信回答了我的问题而高兴,更为“你是第一个发现《绮梦序诗》的人”这样的鼓励而欣喜。查我的日记,1982年10月20日有:“前几日去信汪静之请教关于他的一个诗集事,汪先生作复,今回信表示谢意。”
此信后曾收入飞白、方素平编的《汪静之文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文字略有改动,其中“自1925年秋读《共产党宣言》等书后”,时间改为1923年。至于信中的“钱君匋兄介绍沈丙廉(姓名肯定有误记)来索情诗,以为谱曲之用”,当为1928年1月1日《新女性》第3卷第1号刊出的《只饿着你的肉体》和1928年3月1日《新女性》第3卷第3号刊出的《美丽的夏娃》,分别由邱望湘与钱君匋配曲。这两首诗似乎未曾编入文集,现录《只饿着你的肉体》一首如下,供有兴趣的朋友欣赏: 你去问樱花与牡丹, 你去问李花与玉兰, 你去问遍地紫云英, 你去问满山红杜鹃, 你去问蜜蜂与斑鸠, 你去问黄鹂与白鸥: 花鸟们都会告诉你, 这正是爱的时候。 唇儿美,红要褪, 奶儿肥,要垂萎, 快享乐,青春一去不可追! 我的妹,何聪慧, 太妩媚,令人醉, 我爱你爱入了骨髓! 要医我苦辛与悲愁, 唯有你,我娇艳的后! 我的臂为抱你而生, 我的口为吻你而有。 我不要整个的世界, 只渴着你的美丽; 我不要你的灵魂, 只饿着你的肉体! 另外,在“诗稿从不示人”处《汪静之文集》编者还加注:诗稿“指后来结集为《六美缘》的爱情诗稿”。1994年4月25日,骆寒超先生陪我与上海图书馆祝均宙拜访汪静之先生。我再次请教诗稿事,汪先生讲,诗稿还在,但不能示人。我勉强汪先生看看样子,汪先生从书柜中取出两个报纸包,每个上面都用毛笔写着“六美缘”。那天我们谈诗歌,谈往事,足足有两个多小时。汪先生很高兴,可纸包绝不允许打开。 或许也是诗的因缘,时间过去也就一年,我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看望朋友廖宗宣。他告诉我《六美缘》将要出版,而他正是这本诗集的责编。近水楼台,诗集1996年6月刚问世我就得到了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