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是20世纪极具文学史意义的文艺家之一,他的文学创作、理论批评、编辑活动、日记和书信等,都是新文学研究的重要史料。1999年湖北人民出版社隆重推出了10卷本的《胡风全集》,而后在2014年又推出了一卷厚厚的《胡风全集补遗》。但“全集”并不全、“补遗”仍可补,似乎是普遍存在的悖论。笔者在翻阅20世纪40年代重庆发行的《新蜀报》时,即发现胡风一首题为《戏为“赞颂”街头诗人的报上诗人赞》的诗歌和一篇题为《五四精神及其后来》的杂文,《胡风全集》与《胡风全集补遗》都未收录,也未见有论者提及。此外,笔者还发现《新蜀报》上刊载的胡风旧体诗《过惠州西湖(其二)》,与《胡风全集》中所收录的诗文有些出入。下文即分述之。 一、佚诗与田间诗的论争 1940年4月16日的《新蜀报》第4版“蜀道”副刊上载有胡风的一首佚诗,题为《戏为“赞颂”街头诗人的报上诗人赞——仿“仿田间体”的陈子展》。这首诗的题目读起来很拗口,其实是事出有因,与田间诗的论争有关。 田间是胡风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大力举荐的七月派诗人之一。1936年胡风为田间的诗集《中国牧歌》作序,序中称田间是民族革命战争所需要的“战斗的小伙伴”①;肯定田间没有当时革命诗歌里最主要的“两个同源异流的倾向”——或“用抽象的词句来表现‘热烈’的情绪或‘革命’的道理”,或“没有被作者的血液温暖起来,只是分行分节地用韵语写出‘豪壮’的或‘悲惨’的故事”;称赞田间是“本能地走近了”“诗的大路”。但胡风也敏锐且毫不客气地指出了田间诗歌在内容和形式上的不足:“第一,气魄雄浑有余,但作品内容的完整性在许多场合却没有获得。”“第二,他说想采取民谣的长处,‘造句上力求简直’,这是一个很好的努力,但看最近的诗稿,却‘简直’到成了每首充满着一个字一行两个字一行的形式。勇猛地打破了形式主义的作者会不会无意中被另外一种形式主义所迷惑呢?”②可以看到,虽然“田间体”在抗战期间风靡一时,但胡风早在1936年就对这种通篇充斥着“鼓点式短句”的诗歌形式提出了质疑。然而,胡风对田间诗歌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的公允评价却屡屡遭到批评。 1940年胡风所编《七月》第五集第二期刊载了一组“街头诗小集”,其中有田间的《肃清雇农意识》与《慰劳品》: 肃清雇农意识 是来参加抗战的, 心里却想吃猪肉 想赚大钱。 (混一天算一天) 这样家伙, 需要教育! 许多女人们, 哪怕儿子的嘴正吸着奶, 她还为战士缝着鞋和袜子, 为着一早交到救国会。 在这一期的《七月》上,胡风还特意以读者来信与编者回信的方式发表了《关于诗和田间的诗》。在回信中胡风很气愤地写道:“首先是一个诗人骂我‘瞎捧’,以后有些批评家,每一提到田间,就要冷嘲热骂地牵到我。但奇怪的是,他们所指出的田间的好处,并不能超过我所指出了的范围,他们所痛骂的坏处,也没有超过我所指出了的范围,而且比我说得更零碎,更不着边际。”③ 尽管胡风如此再三澄清,不久陈子展对田间诗的批评与嘲讽依然有意捎带上了胡风。陈子展在1940年4月1日的《新蜀报》“蜀道”副刊上发表了一首仿田间体的讽刺诗: 戏为街头诗人赞(仿田间体) 我是街头诗人 心里或许想做战士 想做战士的伙伴。 (活一天就努力一天) 值得赞颂。 许多诗人们 哪怕肚皮里空空的, 他还是一心想着诗, 为着一早贴到街头上。…… 这硬是诗,我敢说,谁也不能骂我瞎吹牛皮,尽管谁也不必“瞎捧”。 这种诗体不是我“滥造”的,有诗为证,载在最近出版的第五集之二的《七月》上,大题目是街头诗小集,小题目一是肃清雇农意识,二是慰劳品,作者是诗人田间,老夫不敏,不免依样画壶卢,担保丝毫不走原样,诸君可以对照古本。 仿造同时诗人的诗,原是古已有之,并非自我作古。苏东坡可以仿黄鲁直体,辛稼轩可以仿李易安体,难道我陈子展就不可以仿田间体?《七月》的主编者胡风先生是一位“正宗”的批评家,想该不会找我麻烦罢。 一九四○年三月二十一日子展记于黄桷镇。 陈子展也是现代文学史上有名的左翼文人,曾主编《读书》《生活学校》等杂志,时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随校内迁至重庆北碚,住在离复旦大学不远的黄桷镇。胡风初到重庆,住在市中心的小旅馆里,因兼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每周有六节课,苦于在重庆与北碚之间坐船奔波,还曾托陈子展在黄桷镇给他找一处住所。1939年9月10日在黄桷镇王家花园成立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北碚联谊会”就是由陈子展与胡风一起发起的④。陈子展与胡风应是并肩战斗的朋友。陈子展在《逃难日记》中也尊称胡风为“胡风先生”,却很不满于胡风对田间的“袒护”。陈子展这首诗在形式上是仿田间体,表达他对田间体的轻蔑,字里行间也饱含对田间的嘲讽。田间曾在诗歌《我是海的一个》中自白:“我,/是结实,/是健康,/是战斗的小伙伴。”胡风也称田间为民族革命战争所需要的“战斗的小伙伴”,陈子展诗中“心里或许想做战士/想做战士的伙伴”两句,即是对田间的自白与胡风的评价的戏谑。诗后记里更是戏称胡风为“正宗”的批评家。胡风不甘示弱,很快就在当月16日的《新蜀报》上发文回击,即是本文开头提到的这首佚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