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胡适曾说:“当梁任公先生的《新民丛报》最风行的时候,国中守旧的古文家谁肯承认这种文字是‘文章’?后来白话文学的主张发生了,那班守旧党忽然异口同声的说道:‘文字改革到了梁任公派的文章就很好了,尽够了。何必去学白话文呢?白话文如何算得文学呢?’”①这则饶有意味的文坛掌故,道出了一个历史事实:梁启超式的报章新文体,与胡适倡导的语体新文学,是晚清与五四“文字改革”过程中出现的两种最具代表性的新式文体与书面语;前者到后者的历史嬗递,是中国文学从古典走向现代过程中具有连续性的语言与文体变革。 然而,在过去的文学史叙述中,这种自然的历史嬗递过程被有意无意忽视了。以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为例,这部写于1922年的著作,出于以白话文学为正宗的语文观,采取了以五四新文学接续晚清白话小说和白话文运动的叙事策略,而有意淡化乃至遮蔽与梁启超策动的晚清文学界革命②的内在关联。这种淡化或遮蔽普遍存在于现行文学史的叙述中。本文拟以梁启超、胡适为中心,通过对晚清与“五四”两代文学革命先驱从改良文言到改良白话历程的考察,探讨晚清文学界革命与五四文学革命的历史链接。 一、晚清:改良文言与化雅向俗 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在西学东渐和启蒙救亡背景下,近代中文报刊蓬勃兴起,中国文学与思想的传播媒介和读者接受方式发生了重大改变,一个以报刊为中心的文学与思想变革的时代悄然来临。胡适1923年指出:“二十五年来,只有三个杂志可代表三个时代,可以说是创造了三个新时代:一是《时务报》;一是《新民丛报》;一是《新青年》。”③三份杂志引领了晚清与“五四”两个启蒙时代的思想与文学变革。梁启超尝言:“自报章兴,吾国之文体,为之一变,汪洋恣肆,畅所欲言,所谓宗派家法,无复问者。”④作为晚清思想启蒙运动的主将和文学界革命的陶铸者,梁启超风靡一世的报章新文体,起步于变法维新的《时务报》阶段,成熟于流亡日本的《新民丛报》时期。 甲午战败后,先进知识分子在民族危亡时局下探求救亡图存之道,中国进入政治变革的准备时期。维新派精神领袖康有为“诡诞敢大言”,“言学杂佛耶,又好称西汉今文微言大义”,“发为文章,则糅经语,子史语,旁及外国佛语,耶教语,以至声光化电诸科学语,而冶以一炉,利以排偶”;这一由南海先生“启其机括”的文章风尚,为其弟子梁启超所继承。⑤担任上海《时务报》主笔时的梁启超,以“先知有责,觉后是任”⑥的热情与信念,将今文学派三世说和西洋进化论的思想要义,全球列国大局及老大帝国“变亦变,不变亦变”,“大变则大效,小变则小效”的道理,⑦要言不烦、条分缕析讲给读者。同时,又将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变科举的变法逻辑,以及开民智、兴民权、变官制、满汉平权等思想主张,以浅易通俗、热情奔放的报章文体传播到大江南北,取得“举国趋之,如饮狂泉”⑧的阅读效应,世称“时务文体”。这一时期,梁启超充当了维新变法喉舌和宣传家的角色,其贡献在于借助《时务报》这一新兴媒体平台,运用明白流畅而有热力的文字,宣扬维新变法和救亡图存的道理,在社会上鼓荡起一股强劲的变革之风。在梁启超成为舆论界骄子的同时,他广采新知、文白杂糅、平易畅达、感情丰沛的时务文体,也开启了中国“报章兴”的新时代。 遵循从众向俗、化雅为俗的大众路向,用浅显易懂、妇孺易解的报馆之文,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追求导愚觉世、左右人心的阅读效应,这既是报章文体自身发展的需要,也是梁启超文体价值观氤氲生成的结果。1897年,梁启超在湖南时务学堂教授生徒,别出心裁地把天下之文分为“传世之文”与“觉世之文”,以为“传世之文,或务渊懿古茂,或务沉博绝丽,或务瑰奇奥诡,无之不可”,而“觉世之文,则辞达而已矣,当以条理细备、词笔锐达为上,不必求工也”。⑨鼓励以觉天下为己任的莘莘学子,不落汉学家佶屈聱牙的述学之文和桐城派奇句单行文人之文的窠臼,走出“抱八股八韵考据词章之学,枵然而自大”⑩的误区,创造与写作直面时艰、救焚拯溺、条理细备、平易畅达的觉世之文。梁启超“为椎轮,为土阶,为天下驱除难,以俟继起者之发挥光大之”的为文理念,(11)成为《时务报》同人——黄遵宪、汪康年、麦孟华、欧榘甲等——的共同选择,而传统文集之文古雅艰涩的文体文风,则为时务报馆所不取。 亡命日本后,梁启超总结戊戌变法失败之因,逐渐认识到新民乃救国之前提,造就新型国民和改造国民性是建立新制度、新政府、新国家的基石,国民思想启蒙和国民精神再造才是救治中国根本之方。他遍览日文报刊和日译西学书籍,借道东洋辛勤为国人采集西洋文明思想的薪火,相继创办《清议报》、《新民丛报》、《新小说》等杂志,发表了大量政论文、传记文、述学文、杂文等新体文章,以及新诗、新小说、改良新戏等文学作品,大力传播近代民主思想和民族国家观念,不遗余力抨击清政府的腐败专制统治,反思批判国人的奴隶根性,阐扬国民公德、国家思想、进取冒险精神、权利思想、自由理想、自治理念、合群观念等,大声呼唤尚武精神和“中国魂”,甚乃鼓吹革命、排满、破坏、暗杀、自立、共和,以“烈山泽以辟新局”的气度,充任“新思想界之陈涉”。(12)梁启超发表在《清议报》、《新民丛报》上的“或大或小,或精或粗,或庄或谐,或激或随”,“能纳一切,能吐一切,能生一切,能灭一切”的威力强大的文字,(13)使得政治革命、民族革命、宗教革命、道德革命、学术革命、文学革命、文字革命、风俗革命的理念深入人心。梁启超“开文章之新体,激民气之暗潮”(14)的新体散文,因《新民丛报》坚持最久、影响最大,时称“新民体”。“新民体”是梁启超新文体的成熟形态。 在梁启超新民救国的思想链条中,文学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文学作为国民精神的重要表征,无疑是“新民”的重要内容;而文学自身所具有的转移情感、左右人心的特性,又是“新民”最有效的手段。从国民精神进化而言,文学需要“自新”;从促进国民精神进化而言,文学又必须承担起“他新”的责任。对于文学,梁启超抱有“自新”与“他新”的双重期待。20世纪初,梁启超依托《清议报》、《新民丛报》及《新小说》杂志,相继发起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和戏曲界革命,掀起了一股强劲的文学变革之风,在文坛和知识界产生了巨大反响,极大地推进了中国语言文学体系的近代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