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2 文献标识码:A 现象学对“自然”问题的关注并非偶然。“回到事情本身”的口号要求现象学家反思现代世界图景背后的自然主义前提。因此在胡塞尔对自然数学化问题和对生活世界现象的讨论中,在海德格尔对科学、技术与座架(Ge-stell)的批判中,在梅洛-庞蒂对知觉世界的透视和对自然概念史的考掘中①,人们都能够找到揭示“原初自然”(primordial nature)的努力。②在现象学家看来,现代科学与技术或者粗暴地将自然抽象成了一个个数字、公式和物理学观念,或者将它压制成人们可以通过技术操控的玩具,自然的本来面貌几乎完全被遮蔽。现象学反思自然的目的,就是从人们未被表象化、数学化的经验出发,揭示自然最原初的显现方式。而在世界的全面图像化和技术的绝对宰治之下,“原初自然”意味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意义源头,它将持续流溢出新的经验可能性,最终融化现代世界的板结图景。 不过,在现象学的开端处,“自然”并不具有我们上面所说的那种革命性意义。胡塞尔早在《物与空间》讲座③、《纯粹现象学的观念与现象学哲学》(第1卷)(以下简称《观念Ⅰ》)、《纯粹现象学的观念与现象学哲学》(第2卷)(以下简称《观念Ⅱ》)等前期④文本中,就已经着手对自然进行现象学还原。但他在这一时期的问题意识有着强烈的新康德主义色彩,即如何区分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并为自然和精神领域重新奠基。那么,所谓的“原初自然”究竟是如何出现在现象学当中的?它又如何获得了上面所说的特殊意义?考察自然问题在现象学中的开端,将帮助我们理解现象学中“自然”概念的特殊性和复杂性。 因此,本文将集中考察胡塞尔对自然的现象学还原。我们将看到,在自然主义-科学主义的世界图景和先验现象学框架之间存在着难以消解的紧张关系,正是这一根本困难,推动着胡塞尔不断朝向更加原初的自然现象,也使“自然”成了现象学必须面对的问题,启发了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对“原初自然”的后续思考。 胡塞尔在《逻辑研究》时期和《观念》时期都曾提出用现象学为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奠基的任务。U.米勒(U.Melle)也指出,胡塞尔在《观念Ⅱ》中未曾言明的一个意图,就是通过辨析自然和精神的关系,恢复精神生活与人性本身的尊严。(cf.Melle,1996:17—18)这无疑属于19世纪中后期的哲学家,尤其是新康德主义者和狄尔泰所关心的核心问题。(参见靳希平、吴增定,2004:252—256、327—329) 胡塞尔为先验现象学体系设计的蓝图充分体现了上述影响。在《观念Ⅰ》的第四编《理性与现实性》中,胡塞尔希望通过关于纯粹对象及其关联原则的“形式本体论”(formale Ontologie)和关于“物”“心灵”等质料领域的“区域本体论”(regionale Ontologie),向着构造性的先验主体回溯,进而揭示这些“意向相关项”(noema)和“意向活动”(noesis)之间的“先天关联”(Korrelationsapriori)。(Husserl,1976/2:§148、149、150)这样,不同的本体论展示了不同类型事物的本质及它们所遵循的法则,由这些“本质”也可以向不同的主体构造方式和构造原则还原。(cf.Kern,2005:71)胡塞尔由此实现了用先验纯粹意识为精神与自然领域奠基的目的。 《观念Ⅱ》就是对上述方法和研究计划的具体实现。它的首要任务是去还原具有客观时空、并被因果律所支配的“自然”;只有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进一步理解更加复杂的人类世界。胡塞尔在开篇明确把自然规定为“自然科学的对象”。(Husserl,1952:1)为了揭示纯粹的自然,胡塞尔强调我们需要经历一种向“理论态度”的转变。这种态度仅关心纯粹的自然物如何向我们显现,而不关心它们对人的有用性,也不关心其在审美、实践、道德等领域的价值。(cf.Husserl,1952:2—4) 相较于《观念Ⅰ》,《观念Ⅱ》的一大突破就是揭示出了身体在构造自然物时的重要作用。在《观念Ⅰ》中,胡塞尔提到过超越之物的独特显现方式,即物是以“侧显”(Abschattung)的方式被给予的。当我们意指一个空间物时,实际上在直观中向我们显现的只有某个侧面。我们的意指总是超出实际的直观而指涉着尚未被充实的其他侧面。与此相对,内在体验则是绝对被给予的。(cf.Husserl,1976/2:§44)但我们稍加思考就会发现,《观念Ⅰ》中作为空洞自我极的先验主体根本无法实现对空间物的构造,因为没有身体在空间中的定位,也就不可能有物体的视角性显现。《观念Ⅱ》恰恰说出了《观念Ⅰ》中未言明的内容——当我们在分析“物”的侧显时,必然已经暗中预设了作为其构造条件的身体。以这种方式,《观念Ⅰ》中空洞的自我极就被《观念Ⅱ》中的具身主体所代替。 然而,具身主体的引入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在《观念Ⅰ》中,先验纯粹意识是绝对的、无限的构造者,它不依赖于任何其他条件。但身体必然处在特定的环境中,因而是相对的、有限的构造者。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一个有限的构造者如何能够构造出远远超出自身范围的“被构造物”?在下面的具体考察中,我们会看到,自然的构造问题成了先验现象学框架中的一道裂缝。而身体,则是砸开这道裂缝的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