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历史社会学在国内成了显学(成伯清,2015;冯仕政,2012;渠敬东,2016;孙砚菲,2014,2019;肖瑛,2016;应星,2016;周飞舟,2015,2016)。相比于十多年前以社会分层和市场转型为核心议题的中国社会学来说,这是一个可喜的发展。但是在推广历史社会学时,我们的学者往往有把历史社会学理解为一门专门研究历史上发生的事情的社会学分支,一门有利于竖立“文化自觉”的学问,等等。这些观点都是有一定偏差的。要理解笔者的这一说法,我们需要从人类讲故事(叙事)的方式说起。 人类叙事只有两种基本形式,一是结构/机制叙事,二是时间序列叙事。①如果某人说“我能去普林斯顿大学读本科是因为我有钱的父母给我创造了条件,让我在青少年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此人所采用的就是结构/机制叙事手法;但是如果某人说“我到普林斯顿大学读本科其实和我的父母关系不大,而是因为我初二时遇到了一个好老师,激发了我读书的兴趣,我因此来到了普林斯顿”,此人采用的就是时间序列叙事手法。这两类基本的叙事方式在近代发展成了两个不同的学科,即分析某些结构/机制与社会后果之间关联的社会学,以及分析时间序列中的某些关节点上的重要人物或事件对于社会后果产生转折性影响的历史学。社会学和历史学构成了社会科学领域的两个最为核心的基础学科。 结构/机制叙事和时间序列叙事在经验上并不对立。一个人的成功可以是结构条件所致,可以是自身在某一关键时期决策的结果,同时也可以是结构条件和自身努力的共同作用。然而,在社会学和历史学都有充分的专业化发展的今天,这两种叙事手法却经常处于对立。具体来说,社会学家往往会过度关注结构/机制逻辑而忽略关键事件和关键人物在历史进程中所发挥的具有转折点性质的作用,而历史学家则往往会轻视结构/机制逻辑而一味强调历史的各种偶然性。笔者认为,从人类叙事的基本手法这一角度来说,即使分析当代甚至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我们照样可以采取历史社会学视角。换句话说,历史社会学的关键并不在于它所研究的社会现象发生在过去还是当代,也不在于我们用的是第一手还是第二手资料,而在于它在方法论上的特殊性,在于它是一种结合历史学的时间叙事和社会学的结构/机制叙事的分析方式。换一句话说就是,历史社会学追求的是一种社会学的结构叙事和历史学的时间序列叙事的有机结合。 问题是,时间叙事和结构/机制叙事应当怎么结合?笔者认为,时间叙事和结构/机制叙事结合的一个重要关键就在于理解时间的结构。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在做研究的时候或者会无意识地遵循某种结构性的时间观,或者会有意识地论证某种结构性时间观的正确性。对时间的性质,或者说对时间和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的不同理解就成了学者们看问题的不同出发点,或者用哲学语言来说就是学者们不同的本体承诺。 本文首先扼要讨论当前西方历史社会学和历史学研究背后蕴含的五种常见的时间观,以及它们各自的弊端,随后阐述笔者在多年研究中发展出来的几个对时间的结构性的理解。这些理解的总和就是笔者的时间观,或者说笔者做历史社会科学研究时所坚持的本体承诺。 如果说有机结合历史学的时间序列叙事和社会学的结构/机制叙事是历史社会学的真谛,那么树立具有中国特色的时间本体则是发展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科学的一个方向。 一、西方社会科学背后的五种时间性 需要说明,以下所总结的西方社会科学背后的五种时间观涉及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前两种可以说是社会科学的两种常用的研究方法。采用这两种方法的学者并不见得对某种时间观或者说史观会有特别的阐述和坚持,但是两种方法背后却蕴含了各自对时间性质的不同假设,或者说这些时间观是这两种方法在逻辑上能成立的基础。后三种时间观(即进步时间、循环时间和无规律多样时间)则是西方哲学家对时间的三种不同理解。学者一旦主动地,或者不自觉地接受了某种史观,该史观就会成为该学者的问题意识和收集经验材料的出发点。虽然这五种时间观可以分成两个不同的层面,但就本文的议题来说,这两个层面之间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一)没有时间的横向比较研究 历史学研究离不开比较,因为我们必须通过案例之间的差异才能了解某一案例的特殊性。社会学研究也离不开历史,因为社会结构对人的行为和历史后果的影响总是在时间过程中发生作用。但是历史社会学在西方却是随着一种在本质上对时间不敏感的横向比较研究的发展而发达。采取横向比较研究的学者一般会找几个发生在不同地区,不同国家或者不同历史阶段的案例进行比较,其目的是寻找造成案例之间某些差异或相似的结构性原因。他们的问题可以是“为什么在现代化过程中英国走向了民主、日本走向了法西斯,而中国发生了革命?”(Moore,1966);“为什么在一些近代欧洲国家,战争摧毁了中世纪的宪政传统并促成了绝对君主制国家的兴起,而在另一些欧洲国家,中世纪的立宪制度却在战争中得以保存并促进了代议制政府的形成?”(Downing,1992);“为什么在18世纪,欧洲某些国家转变成了科层制国家,而另一些国家却依然停留在封建国家的形态?”(Ertman,1997)。对于采取这类研究方法的绝大多数学者来说,除了那些能用于解释他们提出的问题的社会结构和相应的社会机制外,不同国家在其他方面的差异,以及重要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影响,相对来说都只是一些非关键性的差别,或者说历史的重要性主要在于它能为我们揭示某些社会结构/机制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