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县、神农架、荆州,地域文化面貌尽管各自不同,却在陈应松的笔下逐渐生成、靠拢、融合、杂糅,形成文学意义上的共性,由此构成了他的精神故乡和文学根据地。也就是说,陈应松具备极强的文化整合能力和鲜明的主体创造精神,能够自由地在江湖与高山的不同文化种类中穿行,出乎其内超乎其外。陈应松鲜明的主体创造性贯穿于地域叙事之中,他以奇崛的意象、惨烈的场景、鲜活的语言、跌宕的情节构筑起中国当代文学个性色彩强烈的“高地”,其审美呈现的得与失,思想批判的成与毁,地域表达的正与误,的确值得我们经由文本解读作深长之思。 一、日暮乡关何处是 按照刘庆邦的说法,每个作家都有两个故乡,一个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生于斯,长于斯,是人生的起点;一个是精神意义上的故乡,“我心安处即是家”,或可称为灵魂的家园,是精神的归宿。陈应松的故乡何在?他的出生地湖北省公安县黄金口镇,可算地理的故乡,他的精神故乡究系何方?是公安县?是荆州?还是神农架?从其小说、散文创作中都可以找到各自的依据,却又无法形成统一的认知。 公安县黄金口镇,曾经是长江支流虎渡河畔一个热闹的码头。虎渡河通往长江大海,小小渡口于是就有了观天地盈缩的雄浑气象。流水匆匆,带走了作家的童年和青少年时光;小船悠悠,却也带来了外面世界的精彩见闻,给予作家最初的、最深切的文学启蒙。小镇茶馆里说书人的醒木拍出多少回肠荡气的英雄故事,引人流连。①小小收购门市部里从四野八乡收购来的卷帙散烂的旧书,打开了一扇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口。陈应松在散文集《小镇逝水录》②中述往事,记流年,以生动活泼温馨感伤的笔墨追忆黄金口小镇的奇闻逸事、众生百态。楚地民间多禁忌,大年三十不准喝汤,正月初一不准扫地倒水,灶头不准乱放东西,等等;③家祭、烧封包、过阴兵、叫魂、请七姐、请筷子仙、拿魂等民间信仰,在楚地四野弥漫,楚人信巫鬼、重淫祀的文化传统,历经数千年不曾消磨,这些无疑给作家提供了丰厚的文学营养。时代尽管贫困,我们从作家的回忆散文《说过年》《没有玩具的童年》《茶馆》《小镇的收购门市部》等篇什中还是可以读出挥之不去的浓郁乡情和温馨记忆。 陈应松下过乡,做遍农活,上过水利工地,返城后成为县水运公司职员,跑过船,下过海南,直至成为专业作家。在陈应松的创作年谱中,存在着三个文学地域板块:公安县、神农架、荆州。这三种文学地域书写的共性十分明显:第一,都是“客寓者”的写作,无论是回瞻式的公安县船工题材小说,还是体验式的神农架题材和荆州水乡题材写作,作家都已经“外在”于书写对象,从身份上来讲,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受书写对象的限制,如同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京派作家的乡土小说,其实都是客寓都市的作家对于乡村生活的回望或者想象。第二,都贯穿着作家饱满的叙事激情,带有鲜明的主体创造性。陈应松笔下的虎渡河、神农架、荆州湖田等,都不是纯粹的自然主义式的客观复现,都带有浓郁的浪漫主义式的诗人气质,物质形态的地域文化因此在小说文本中散发出主体精神的独特气息,由此构成了类似于“一切景语皆情语”的古典诗词的意境,这种文体借鉴及其实践无疑具有重要的创新性意义。第三,都是在抓住地域文化的主要特点的抽象写意的涂抹之外,填充进了诸般杂糅性的文化元素,以此增强地域文化书写的表现力度。正如作家自述:“我不会只写神农架一地的风俗,我把湖北的许多东西全揉进去了,全发生在神农架,包括风俗。”④同样地,作家在公安县虎渡河小说和荆州湖田书写中,也流注一股浓郁的神秘浪漫精彩绝艳的《山鬼》气息,我们知道,楚辞《山鬼》本是书写山林而非平原之作,将山林笔法移作平原书写,是陈应松主体创造精神的体现。追求地域书写的精神气质上的“神似”,辅之以精准真实的物质性细节描写,这无疑是陈应松小说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足以打动人心的重要技术原因。 如此,在外人看来地域文化面貌迥异的公安县、神农架、荆州,在陈应松的文学观念中却并无明显的此畛彼域的分界线,更没有创作实践上的绝壁式的断裂痕迹,它们都是作家的精神乡土,是支撑着巨人安泰成长的坚实大地。日暮乡关何处是?是那片古老神秘、巫风弥漫的楚地。如同作家笔下的公安县、神农架、荆州皆为假托一样,这片总体意义上的楚地叙事当然也是假托;而对于真实的故乡,无论是在地理意义上还是在精神意义上的故乡,作家的心态其实都是矛盾分裂的,一方面,饱含深情,伤感低回,“所谓故乡,就是总梦见那儿的鬼地方”。⑤另一方面,他又对现实的故乡满腔怒火,不予认同,“河道已经改了,房子没了,过去的欢乐也没了,墙基倾圮在水里,一切都改变了样儿,物是人非”。⑥其实,所谓的故乡,既是一种地域存在,又未尝不是一种时间存在,故乡已经漫随流水东逝,烟波江上哪里还有故乡的影子?偏偏有一个饱含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作家,对抗流俗,背铁砧上山,在星空下漫步,执著地要在文字世界里挽留故乡匆匆远行的步履,立此存照,爱恨交织,写下一系列楚风弥漫的传奇诗篇,震撼世俗,大撄人心,这个人就是陈应松。 二、河风吹老少年人 陈应松关乎公安县题材的创作,笔墨间多带有回忆的苦涩和温情,诗性是其最大的公约数。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视其小说、散文创作为另外一种形式的“自叙传”。散文集《小镇逝水录》中的上百篇文章,直观、立体、全面地记述了作家从童年到青年时代的人与事。小说《大寒立碑》则是矗立于天地之间的一块儿子为父亲立起的巨碑,小说采用第二人称叙事,是作家与父亲直接对话的语气: 你一个人走在异乡的土地上,初秋的天高朗无言。你揣着一把剪子——活命的根。你占了一门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人生了孩子,要穿,死了老人,要穿。生生死死,婚丧,嫁娶都离不开它。罗裁缝,你就是一片悲壮的霞色,替这个万恶的人类打扮黎明和傍晚,但你的手艺陪伴他们走完世间的路,让你的剪刀裁剪着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你的针线缝补着岁月的罅痕,让遗憾、秘密、爱与恨,绵绵不断,与天地长存。⑦ 我们知道,第二人称叙事的局限性太大,会直接影响到小说的叙事广度和进程,而《大寒立碑》是能够成功的少数之作,这一点值得我们给予充分的关注。阅读这篇小说,可以明显感受到作家的那种直抒胸臆的强烈倾述欲望如火一般燃烧,全篇因此弥漫着沉郁的抒情的诗意,好像不使用第二人称就再也没有其他更为合适的叙事角度了,《大寒立碑》完全可以视作当代文学史上叙事学意义上的独特的“这一个”,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楚人陈应松无比推崇屈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认同他的不忘记个人性的疼痛感和屈辱史;他也推崇乡贤“公安三袁”的“真人真心真性情”的文学观,可以视为他对故乡文学传统的“抽象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