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深刻地认知,这是一座完全属于游客的城市。基于这个原因,我们最终不得不忍受游客易于被满足的贪欲,以及瞬间耗尽的好奇心。 ——董启章《地图集:一个想象的城市的考古学》 在1997香港回归那年付梓的《地图集:一个想象的城市的考古学》,于2011年再版更名为《地图集》,成为董启章“V城系列”的首发作品。“V城”缩写自英文Victoria(维多利亚),代指走过1842至1997年殖民岁月及后成为“自治区”的香港。《地图集》将维多利亚描绘成一个“传奇城市”,原先不过是坐落在中国南部海岸的不毛之地,在繁华落尽后走入历史,只留下丰富的文字遗产和斑斓的物质遗迹。其实,这部中篇小说引领读者透视到维多利亚或香港本身,处于当下与未来之间的有利位置,能更好地回溯建构的过程。 《地图集》建构在一群考古学家在未来一个不可知的时间点上,考察一部香港历史地图。这部小说的“理论篇”探讨了空间和地图概念的多样性,包括一些“半发明”的概念如“对应地”“错置地”“取替地”“对反地”“非地方”等等。①打个比方,小说开章就引古语“地图上的每一个点都该有对应地”,却又在更深入的观测中被科学制图推翻这句老话,但也不啻为是对探勘旧地图的一种新思维。这个章节进一步刻画了这个后来被辨识为香港的地域中的1810幅地图,这些地点都以中文地名作标识,在语音上和我们今天所认知的相近,但在语义上却大相径庭。譬如在当中有一处岛屿名为“红江”,而小说中说明这两个字的发音就是“Hong Kong”即香港。文字说明也注释了以当地方言发音就是“香港”(21页)。 这部小说可被视为对“对应地”的探索,对当代香港的一种想象。在香港回归的历史背景下而作,维多利亚不再是香港的都会,意味着香港不再是英国殖民地,在《地图集》的虚构巧设下,一群未来世界的考古学家按图索骥,在地图上追查一座消亡的都会,映现了这个地域与其社群未来的命运。香港在这部小说里的形象,充分折射出一个“想象的对应体”,打造出一个仿佛真实存在的城市。 小说后面的章节披露了一幅1997年的旅游地图,让那群未来的考古学家真切感受到一个地域切实的状态,于是他们以此作为复制城市生活图景的一个部分: 他们利用模拟真实的软件,根据导游图重建这个二十世纪末的都市空间,并且在一片广阔的沙漠上按原大的比例制作都市复原模型。(152页) 然而,一个重建工程的参与者留下了一纸观察,他发现这个仿造出来的模拟物缺少了一个重要元素——城市的原居民。由于旅游地图原就是为旅客而制,出现在重建中的主要自然就是旅客,虽然在领域中夹杂了少数的香港居民。换句话说,在这个被定义的城市空间里,原来的居民在消闲中心是被标识为缺席的。 另一方面,香港(作为摩登都会或原始国族)在某个意义上,也被推论为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所谓的“想象的共同体”的一个例子,这种集体认同感来自于居民自我启动的保护性,皆因杂处在一个庞大的外来陌生群体中无法进行有意义的互动。②职此之故,重建香港这个部分已假定失败,在《地图集》中已彰显了这个城市的真貌,即这个社群本身的认知就是抽象的,究其实大部分香港居民对彼此的陌生化,与外来旅客的比喻所凸显的并无二致。 《地图集》在同一时间临时地倒装了失落和回溯,体现了想象中千丝万缕的1997回归余绪。就如董启章自己在2011年再版时为“V城系列”写的文章所述: 可是,“回归”也不应该成为一个黑洞,教我们假装它的不存在而不去接近它,触碰它。于是,在九七年,我选择不去写它的当下,而写它的过去,但也同时写它的未来。从未来的角度,重塑过去;从过去的角度,投射未来。在过去与未来的任意编织中,我期待,一个更富可能性的现在,会慢慢浮现。只有一个富有可能性的当下,才是人能够真正存活的当下。③ 董启章这段话里的解释,可被视为文法意义上“未来和过去完成式”的杂糅。未来完成式利用未来的有利位置检视不远的未来;而过去完成式则以过去的制高点回望稍早的往事,董启章不仅是以想象的未来重新评价现在和过去,也同时以这个崭新的历史视角再定义现在和未来。这个结果显示,一个人对当下的理解不外乎过去与未来的交相思考,客观交织而成。换言之,“当下”不再仅是个体既定的参照点,而是过去与未来所组成的辩证关系。 这种杂糅的短暂现象精准地再现了文化学者阿巴斯(Ackbar Abbas)所谓的déjà disparu的观点,他以这个术语形容当代香港的态势。④此词是根据发文的déjà vu发明的。Déjà vu是“已经看过”的意思,指的是似曾相识的感觉,阿巴斯新造了这个专有名词来代指通过微观而发现可预期的未来的消失,某些事物因濒临消殒而得到关注。阿巴斯于1997回归年出版的经典之作《香港:文化和政治的消失》,描述了人们对香港的关注随着九七回归的来临而激增,鉴于香港的自主性和独特性或会在1997年后消失,而广泛引起人们对香港历史和文化的关切。阿巴斯强调,当时香港人对回归的反应比较反讽的一点在于,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之前,香港(阿巴斯认为)本来就没有很明显的自己的身份。因此,阿巴斯déjà disparu这个概念指的是香港20世纪末开始关心自己身份的时候,刚好是因为香港人当时就开始担心这个身份将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