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时期,鲁迅和同时代的作家用现代汉语创作出一批新文学作品。散文诗作为一种新的文体,顺应了早期诗人建构白话诗学的需要。鲁迅对语言在政治和美学方面的未来十分关注。本文通过重读他的散文诗集《野草》,考察《好的故事》的视觉、听觉韵律,分析鲁迅如何以波德莱尔式的散文诗作为自己语言创造的起点,探索白话书写的音乐性。 夏济安写道:“五四时期,新旧斗争给中文染上戏剧化的色彩。自觉的反叛意识使反叛的散文得以发展和完善,鲁迅是其主要设计者之一。”①这一观点得到很多研究者的认可和响应。他对反叛的关注,充分考虑到了作家们的政治活动以及他们反对传统的政治、文学体制的重要性,却也模糊了鲁迅和其他作家们在这一过程中所扮演的同样重要的角色。20世纪20年代,白话文取代古代汉语成为正宗的文学语言。中国历史上用白话文写作小说的历史非常悠久,诗歌却不然。因而要建设“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②使白话文成为新文学参与者发声的工具,诗的音乐是不可或缺的。奚密(Michelle Yeh)指出,“由于抛弃了大多数的传统诗歌规范,现代汉诗很自然地、几乎是不可避免地会通过对基本命题的反思来为诗重新定义,并尝试建立一套新的诗歌规范。”③虽然白话诞生之初,部分可以被定义成反传统文化,但对文学传统的破坏并不足以建立新的白话文学。为了让它继续发展下去,则需要有所创造:在“重新定义诗歌”中,重要的不仅仅是重新定义,而是定义本身。夏济安所使用的“设计者”一词,微妙地暗示了发生在艺术家和读者身上的这一建构过程。鲁迅在散文诗《好的故事》开头讲述的故事也很具有代表性,叙事人将唐代百科《初学记》放在膝盖上睡着了,丰富的古典知识结构虽然存在但却一成不变:重要的是他做的这个梦。 “散文诗”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形式,适应了民国早期诗人创造白话诗学的需要,它的名称与外国散文诗的译介相关。在1920年代,如果把散文诗这一独特体裁视为语言和韵律试验的动力,则有助于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更深入地理解散文诗的特点。1915年,刘半农翻译了四首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当时列入“小说”栏)发表在《中华小说界》上,此后五年,他和周作人等《新青年》中的部分作者开始创作散文诗。④散文诗受到了广泛关注。1923年,郭沫若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序引》以一段散文和韵文的论争作为开头,⑤其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下文将论析鲁迅在《野草》中梦想通过散文诗为白话创造一种新的韵律的原因和过程。 诗歌形式有两个特征:它受到形式本身的限制和传统的影响。因为形式是诗歌创作中的工具,而不是用来分析诗歌的首要凭借,所以个别诗歌常常或遵守,或抬高,有时甚至违背、贬低形式的限制和传统的影响,然而形式依旧是有用的原材料,是艺术家和读者阅读诗歌的出发点。以英国的十四行诗为例,它由十四句诗句组成,常在第八行或第十二行后有一个概念上的转变或跳跃,对爱进行冥想和沉思。读过十四行诗的人可能会举出一些反例: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全集第94首⑥中对自我控制的欣赏到乔治·梅瑞迪斯(George Meredith)的诗集《现代的爱情》中的十六行诗,都突破了这一形式要求。在散文诗最受欢迎的1920年代,它的特别之处在于,作为一种诗歌形式,它并未受到传统的严格限制。周作人《小河》的序言中写道:“有人问我这诗是什么体,连自己也回答不出。法国波特莱尔(Baudelaire)提倡起来的散文诗,略略相像,不过他是用散文格式,现在却一行一行的分写了……或者算不得诗也未可知;但这是没有什么关系。”⑦郭沫若在上文提到的《序引》中谈到,最近有关诗的论争在押韵的诗与散文诗之间越陷越深,应该把讨论的重点放在这种诗歌观念“何以竟能深入人心而牢不可拔”。⑧另外,贺麦晓(Michel Hockx)指出,和郭沫若一样,捍卫散文诗的人把它定义成不押韵的分行诗。⑨作家和批评家们对散文诗的形式似乎都有不同的理解,人们普遍认为散文诗的特点是不押韵,但创作出的散文诗却常常是押韵的。⑩只有一些人意识到了西方的散文诗最普遍的特点是不分行。虽然有关用韵问题的论争一度激烈,但作家和批评家们却并没有为散文诗确立形式的限制。和对散文诗进行定义相比,五四作家们更热衷于对这一文体进行实验。 人们对散文诗这一诗歌类型的期待源于它的历史。“散文诗”一词最初是由西方术语(11)“prose poetry”的字面意思翻译而来,即传统的“没有韵律的散文”加上“抒情的诗”。在中国,“散文”和“诗”这两种文体已有较长的历史,而它们的历史却和英语的“prose”和“poetry”不完全一样。虽然“词”似乎更口语化,也更适合白话文运动,但称其为“散文诗”,暗指曾最受欢迎和最为推崇的“诗”,似乎在尝试为这种还未成熟的诗歌形式确立权威地位。当然,除了只能选用这些术语外(“诗”已经被白话借用指代“诗歌”),命名的人也希望将这种诗歌类型与过去辉煌的诗歌传统放在同等的位置进行评价。此外,“散文诗”与外国文化间的密切关系也赋予了它特殊的价值。奚密写道:“对现代汉诗来说,‘西方’在很长时间内一直都是‘先进’、‘现代’的同义词,并被视为主要的模式。”(12)从这一角度来看,“散文诗”在很多方面都是令人满意的:它的命名既结合古典的纯文学与西方的进步意义,再造了一个经典的名词来实现现代性的需求,同时也可视为将传统的因素结合起来发明新的白话文词汇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