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文学史上，有所谓“三部手抄本中篇”的说法，指的是北岛的《波动》、靳凡的《公开的情书》和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这个说法流布很广，其中包括洪子诚先生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这本著作的初版(1999年)和修订版(2007年)均对“三部手抄本中篇”做了较为详细的分析。①此前已有学者指出这三部中篇小说中的《晚霞消失的时候》不是“手抄本”②，洪子诚先生在《读作品记：〈晚霞消失的时候〉》一文中就此做过回应：“针对有关‘手抄本’的错误，我已告知出版社更正《中国当代文学史》两处地方的表述，即将《晚霞》从‘手抄本’的行列中解除。”③在这篇文章里，洪先生还指出：“当代文学史上的所谓‘三部手抄本中篇’，还包括赵振开(北岛)的《波动》，靳凡(刘青峰)的《公开的情书》。《波动》说是1974年初稿，以手抄本形式流传，但具体情形仍有晦暗不明的地方。” 下文借助《波动》作者北岛④近年的回忆，并参照一些相关的资料，对《波动》修改过程进行查考，特别是对所谓“流传”的“具体情形”的“晦暗不明的地方”做些辨析。不妨先写出我这次查考的结论：《波动》完稿是在“文革”后期，从完稿到以连载的方式在《今天》发表，其间历时两年，并未经历过传播意义上的“手抄”阶段，算不上“手抄本”小说，更不是“文革”中的“手抄本中篇”。 一 令人“胆颤”的保管：小说定稿前的时间节点 对于《波动》的写作和修改的时间节点，北岛在小说历次发表(出版)时都会在结尾处做简要标注。《波动》在《长江》1981年第1期发表时的标注是这样的： 1974年11月初稿 1976年6月修改 1979年4月再次修改⑤ 这里的第一个时间节点是1974年11月，是作者写出初稿的时间。第二个时间节点是1976年6月，是《波动》二稿的修改时间。1985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波动》时，北岛将后一时间修改为“1976年4至6月”⑥，之后凡经北岛编订的版本使用的都是修改后的时间。 1976年4月正值“四五运动”爆发的时期。当时的北岛“穿行在茫茫人海中，不知何故，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看到那些张贴的诗词，我一度产生冲动，想把自己的诗也贴出来，却感到格格不入”，⑦。这让北岛产生了强烈的表达冲动：“必须写下更多的诗，并尽早完成《波动》的修改。”⑧借着这样的冲动，北岛用两个月时间完成了《波动》的二稿。用写作(修改)来参与公共事件，应是北岛当时的相当一部分作品产生的动机。 第三个时间节点是1979年4月。当月1日，《今天》第3期正式出版，正在筹划第4期。从两个月之后的第4期开始，《波动》以连载的方式在《今天》第4、5、6期发表，这三期刊物出版的时间分别是当年的6月、9月和12月。⑨2012年，北岛将这一时间节点改为“1979年6至10月”⑩。修改后的时间节点和《今天》连载的时间节点(1979年6月至12月)大致对应。 当时距《波动》二稿完成的时间，已经整整三年(1976年6月-1979年6月)。在这三年中作者本人的文学观念是否有较大改变暂时并无旁证，但社会的整体状况业已发生巨大变化，是显在的事实。对北岛来说，他写作《波动》时根本没有发表的指望，甚至连保存手稿都需万分谨慎；而到了1979年，这篇小说将通过《今天》这一份三年前根本无法想象的独立刊物进入公众的视野。这一可以由自己亲手把握的机遇，自然是作者对作品进行修改完善的直接动因。 在上述三个时间节点之间，有机会寓目《波动》手稿全文的人极少，更谈不上传抄。据北岛自述，初稿完成时间是“1974年11月下旬某个清晨”(11)，之后他将手稿装订成册，送到了他的好友赵一凡那里。赵是“北京地下文化圈的中心人物”，收藏了很多图书、“文革”资料和“地下文学”作品。(12)赵一凡提出将手稿保存在他家里，还对惴惴不安的北岛说：“你知道，我的公开身份是街道团支部书记，这里是全北京最安全的地方。” 不过，手稿只在赵一凡手里停留了一天，原因是北岛深知手稿万一被泄露的后果。出于谨慎，他第二天再次到赵一凡家，“借口修改”，取回了手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北岛并非多虑。三个月之后(1975年2月初)，他又一次到赵家拜访，意外地发现赵一凡已经于几日前(1975年1月28日深夜12点)被捕，原因是赵和十几人一起被诬为组织“第四国际”反革命集团。据说，当晚从赵家抄走的“全部材料装了两辆小卡车”(13)。 虽然《波动》手稿因早被北岛取走侥幸躲过了这次查抄，但北岛知道，赵一凡“善于手抄，不仅抄诗抄小说，还抄友人书信。他这爱好让人望而生畏，那是不愿留下任何证据的时代”(14)。不过，北岛并不十分担心赵一凡“手抄”过《波动》，因为“估摸那七八万字的小说，一凡不可能一夜之间抄录在案”。真正让北岛觉得后怕的，是“那躲在屋角的翻拍机”，让北岛现在想起来还“胆颤”(15)。赵一凡有一台“必是当时最先进的复制技术”苏制翻拍机，“如果《波动》手稿被他翻拍，落在警察手里，就算不致死罪，至少也得关上十年八年。我仔细计算翻拍所需的时间：手稿在他家放了两夜(16)，按其过人精力及操作技术，应绰绰有余”。(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