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意义的1990年代,通常被认为是一个“多元化”时代。纯文学意义的多元化,与“唱响主旋律、多元协奏”的官方表述有一致性,也有不同指向。从今天的立场重审1990年代,会发现90年代(特别是前期)出现了很多“怪异”文本。这些文本无法归类,也没有延续性,却表现出独特思想与审美价值。这些怪异文本没有成长为“多元”的一极,却被深深地“嵌入”了90年代。90年代初有两部引起广泛争议的“性爱”小说,一部是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废都》,另一部是王小波的中篇小说《黄金时代》。它们的叙事背景,一则指向80年代的整体反思,另一则针对“文革”岁月,又指向伤痕体验。它们都以“性爱”为突破点,既开启了90年代欲望叙事,也表明了90年代文学在冲突、浮动、重组中确立“个性自我”的新可能性。 一、肉身的政治:时代转型的暧昧景观 中国现代小说的性爱叙事,总联系着现代民族国家寓言。现代中国面对救亡压力,天然地将性爱故事所包含的自我个性反抗,融入民族国家寓言,形成具内在张力的后发现代国家独特的性爱表述,比如,“革命加恋爱”式的左翼文学。正如刘禾所说:“中国与西方暴烈的撞击将民族观嵌进了自我观,自我观嵌进了民族意识,但现代自我观却不能简约为民族身份,相反,两者之间长久存在互斥、争斗及互相依存互相渗透的张力。正是这种互斥与互渗表达了作为一段历史体验的中国现代性。”①20世纪90年代初,冷战格局结束,国内新一轮改革开启,旨在最大程度保持国家统一、执政党地位和意识形态合法性。这种“融合再造”的思维,未从根本改变五四以来性爱叙事与民族国家意识纠缠不清的状态,却给予了文学史多种可能性。90年代“性爱”叙事包含的欲望合法性,凸显出个人对民族国家意识的疏离、怀疑,甚至是反抗。 但是,这些“性爱”叙事,内在逻辑并不统一。有的具有较封闭的先锋语言试验色彩,如起于80年代中后期,在90年代确立经典地位的先锋欲望叙事(如苏童的《米》);有的则走入日常生命个体彻底对宏大叙事的悲观逃逸,如兴盛一时的新生代欲望叙事(如朱文的“小丁”系列小说);有的则进入女性叙事与消费话语结合的轨道,如女性身体写作(如卫慧的《上海宝贝》)。这些形态各异的欲望写作之中,《废都》与《黄金时代》的地位更特殊。他们在90年代初,开启了欲望写作的“潘多拉的盒子”,具有举足轻重的文学史地位。尽管贾平凹类似明清笔记小说的“复古性爱”言说与王小波带浪漫与反讽双重气质的性爱故事,外在形态差别很大,但都有一条被文学史家忽视的逻辑理路,即以“肉身”介入当下文化现实,形成强烈的反思性——这恰对90年代“去政治化”文学叙事主流形成了反拨,表现了文学史在80年代与90年代交替过程中的历史继承性与内在复杂逻辑。 《废都》与《黄金时代》依然是“力比多寓言”,但更具个人主义的“政治性”。两部作品都集中于性爱关系,都表现出强烈的冒犯性。《废都》以80年代末知识分子庄之蝶“人生失败”的故事为背景,展开了一场生命焦虑的性爱狂欢。80年代启蒙光环渐渐退却,庄之蝶丧失了写作能力,显露出灵魂的卑琐。他给农药厂写广告,合伙坑朋友的书画。然而,这个“西京四大名人”,既没有足够经济实力,也不能在与旧情人的官司中获得权力支持,不过是一个可怜可笑的“虚名”罢了。更致命的是,他丧失了男性功能。他和唐宛儿、柳月等女子的性爱狂欢,可看作生命的拯救,也是绝望的颓废。《废都》的政治性在于,“性”不过是政治失效的寄喻物,也是80年代启蒙叙事失败的黑色隐喻。同时,隐私化与个人化的“性”,祛除了80年代性爱书写的神圣意味,被粗鄙直露地暴露在公共阅读空间,无疑形成对改革时代意识形态“共识性”的巨大嘲讽。这种共识性经由启蒙、民族国家叙事与革命意识等多重话语锻造而成,曾借助“改革时代”、“社会主义新人”等诸多标识彰显存在,却在盗火者自暴自弃中丧失了崇高地位。同时,小说也隐含地通过“文化古城”系列经济改造,暗示着一个权力和经济结盟时代,知识分子将沦为权力和市场的双重附庸。如果说,《废都》政治性主要在于“破”,描述知识分子精神个体的清醒绝望,那么,《黄金时代》政治性主要在于“立”,即通过“性”的个人主体性,确立反控制的自由主义精神。陈清扬与王二的性爱故事,不属于知青叙事,不是对启蒙的哀悼,却更像对80年代文学源头的某种“重述”——以个体的真诚表白,对抗军代表为首的道德话语压抑。它的浪漫大胆的性爱宣言,试图树立“个性自我”内在伦理性。“我”为自己的精神和肉身立法,理直气壮,特立独行。《废都》和《黄金时代》都试图通过大胆性爱自白,赋予性爱“自己定义自己”的权力,并对当代中国文化形成批判性反思。 吊诡的是,与《废都》《黄金时代》相比,90年代却更多存在去政治化的“后现代意义”的欲望叙事。这些性爱故事成为第三世界中国在全球化经济秩序边缘地位的隐喻。它们在边缘处游动,被抽象为某种固化本质。性无处不在,却弥散得无影无踪。如朱文的《我爱美元》,儿子带父亲嫖娼。父亲指责儿子没有找到理想,自由和爱,儿子声称,这些在性里都有了。②性爱包含的个体尊严和责任伦理,历史反思的因子,都被消解在欲望狂欢了。汪晖用“去政治化的政治”形容90年代文化语境。这些欲望书写,突出欲望合法性,忽视欲望破坏性;肯定欲望权力,遮蔽欲望的责任;肯定欲望经济性,否定欲望的政治变革诉求。然而,阿尔都塞声称,所有意识形态,都是被询唤出来的,欲望也可被询唤出来,按照政治需要的样子塑造自己。③“去政治化”的欲望,隐蔽地受制于全球化资本结构秩序,遮蔽了中国现实鲜活的生命体验,也遮蔽了中国文化重塑自我的意愿和能力:“90年代小说解构叙事背后潜藏着的‘结构意识形态’恰隐藏着对生命价值的冷漠。它反映出主体在一个断裂社会中的削弱、失落和分解,但它的危机却不主要表现在大写的人的解体,而在于它把人放在历史、生活、生命、语言等方面的经验领域,否定人的超历史本质同时,放大了个体自我在时代的有限性、被动性和屈从性。”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