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5 “影响的焦虑”问题在哲学领域是否存在?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①在国际克尔凯郭尔研究界,克尔凯郭尔对早期海德格尔的影响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很多西方学者做了大量细致的文本分析工作。②虽然海德格尔本人在1923年的自述中曾提到“克尔凯郭尔给予我冲动,胡塞尔给予我眼睛”③,但他只在《存在与时间》的三则脚注中直接谈及克尔凯郭尔,之后似乎连这种脚注方式的评论都逐渐消失了。海德格尔对克尔凯郭尔的有意“淡化”和“错误评述”一直为克尔凯郭尔研究界所诟病,认为海德格尔总是尽可能地掩盖他所受到的克尔凯郭尔的影响,却对后者的错误紧抓不放。笔者在阅读海德格尔1929年的弗莱堡大学教授就职演说《什么是形而上学》时,就清楚地发现了海德格尔哲学话语中克尔凯郭尔思想的痕迹,不过笔者论证的出发点不是为海德格尔对克尔凯郭尔的创造性“借鉴”再添一例,而是想由此说明,“影响的焦虑”在哲学领域同样存在。哲学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从不同的思想背景出发,以不同话语对“相同的东西”所进行的思想重构。 海德格尔宣称自己的哲学是与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决裂,但他同样站在“巨人的肩膀”上。1929年7月24日,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大学发表了题为《什么是形而上学》的教授就职演讲,对哲学史上哲学—形而上学的传统自我认识和定位发起挑战。面对西方现代性所开显的“科学”的强大攻势及对科学思维的狂热迷恋情绪,海德格尔希望重新界定“形而上学(metaphysics)”这个古老概念,并论证其在当代的合法性和必要性。这个工作在紧随其后的《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1929-1930)课程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展开和充实。 在《什么是形而上学》中,海德格尔首先对西方现代以来以数学为“严格的”和“精确的”科学典范的做法提出了质疑,认为数学的特点是“精确”,但“精确”不一定与“严格”相关。海德格尔指出,科学自19世纪以来的大获全胜迫使一切人文学科以科学为标准,但这个定位是错误的,因为是“人在追求科学”,科学思维的模式是人自己建立的,但人反过来又拿自己思想活动的产品来衡量和约束人文学科,这个路径是有问题的。海德格尔不仅认为科学永远无法成为哲学—形而上学的标准,他还提出了一个反向的目标,即“只有当科学建立在形而上学的基础上之时,科学才能在其根本任务上有所推进,这个任务不是对零碎的知识进行积累和分类,而是以一种崭新的方式揭示自然和历史中整个的真理领域”④。再进一步看,科学之所以无法担当奠基哲学的重任,是因为科学对“无(the nothing)”这一概念领域的忽视。科学视“无”为“空”,从而将之否定,但“无”是一个“被认可的”“被给定的”现象,科学对“无”的否弃恰恰为哲学—形而上学留下了探问对象,其最终指向是作为“整体(the whole)”的“存在”。 从海德格尔的哲学叙事中,我们看到他否定了西方现代以来使哲学—形而上学科学化的全部努力。在哲学史上,斯宾诺莎用几何学证明的方法确立《伦理学》诸原则;康德在清理旧的形而上学方法的前提下,试图借鉴数学和物理学方法,从方法论角度改造哲学—形而上学,使之走上一条“科学的康庄大道”;类似的尝试还有很多。这条路径在海德格尔看来是无意义的。他认为,哲学—形而上学应当面对的是“存在”在人的身上所唤醒和激起的“惊讶”;而人与“存在”的关联必须借助“无”;通过对“无”的体悟,人才能感受到“整体”的“存在”。⑤正是在海德格尔对“无”和“整体”概念的引入当中,我们可以看到克尔凯郭尔的影子,两者的差异则体现在哲学思考的背景和构建哲学叙事的概念上。 克尔凯郭尔的哲学承接思辨哲学,其哲学批判的矛头直指黑格尔和黑格尔主义哲学。正因为如此,他在概念使用方面未能完全摆脱思辨哲学的影响。与海德格尔所强调的“整体”概念不同,克尔凯郭尔强调的是关于“体系”的思想。在《最后的、非科学性的附言》当中,他假借作者克利马克斯之名提出了两个命题,即“一个逻辑的体系是可以得出的”,“一个生存的体系却不能得出”。⑥要理解这对命题,必须对克尔凯郭尔的两个基本概念加以辨析。首先是“生存”概念,它对应于克尔凯郭尔著作中并未明确加以区分、且经常交替使用的概念“
”和“Existents”,前者具有丹麦语源,后者则来自拉丁语。两者在丹麦语中都指示着“活着(det at leve)”和“活着的方式(maade at leve paa)”。“生存”概念的频繁出现使得克尔凯郭尔从一开始即走上使哲学成为“非科学的(uvidenskabelig)”道路,他关注的重心是人的生存状态及生存方式。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海德格尔批评克尔凯郭尔只是在“生存状态上(existentiell)”而非“存在论意义上(ontological)”透彻思考和把握了“生存问题”。⑦假设克尔凯郭尔能够听到这个批评,他一定会将之拒斥为一个“德国哲学教授”的“合理”质疑,同时也会以其惯有的反讽态度表示他的不屑,因为克尔凯郭尔从未想过自己将在哲学理论上有所建树,他的哲学实践只是要实现他年轻时即已立下的理想——“寻找我能够为之生、为之死的观念”。⑧另一个需要说明的概念是“体系”。克尔凯郭尔完全接受了黑格尔的观点“体系是一个圆圈”,他指出体系具有“终结性(Afsluttetheden)”,它从原点出发,最终要返回原点。问题是,如果哲学不以“存在”为对象,而是指向人的“生存”及“活着的方式”,那么,“生存”就不可能是黑格尔意义上的从起点出发、再返回起点的“体系”,“生存”将具有无可辩驳的片断性;对生存问题的解决也不能依靠哲学“反思”,而只能依靠在“瞬间—当下”作出的决断。假名作者克利马克斯甚至直接采用了黑格尔的术语来表达上述观点。他说:“抽象地看,体系和生存不能在一起被思考,因为为了思考生存,体系的思想必须将之当作已经扬弃的东西,而不是在场的东西。”⑨克尔凯郭尔在假名著作中反复讨论婚姻问题,也是想结合个人经历说明,再深刻的反思也解决不了生存向人提出的问题,更替代不了个体必须在“瞬间”作出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