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31 自海德格尔在20世纪20年代末对康德作出诠释以来,图型论(Schematismus)已逐渐成为康德研究界的焦点之一。①在关于图型论的章节中,康德提出了“先验时间规定”作为范畴运用的感性条件,即“先验图型”(A 138f./B 177f.②)(学界一般简称为“先验时间图型”)。在围绕图型论而展开的众多研究中,其中一个问题引发了不少争议:既然在康德那里,时间和空间同为直观的形式,而范畴不仅要运用于时间之上,也要运用于空间之上,那么,康德是否应该在先验时间图型之外也提出一种“先验空间图型”作为运用的条件呢?③就笔者所见,一方面,很多研究者在此问题上对康德持批评态度,认为不谈先验空间图型是他在论述上的失察,甚至是重大缺陷。他们断言,只有引入先验空间图型,空间对象被经验的可能性才会得到完整说明。④甚至还有学者尝试为康德填补这个“空白”。(cf.Franzwa)他们支持先验空间图型这一思想的主要依据在于,康德不但在《纯粹理性批判》(以下简称《批判》)的第二版中增加了大量关于先验知性原理与空间关系的讨论(“反驳唯心论”,cf.B 274ff.;“对原理体系的总注释”,cf.B 288ff.),更是在《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以下简称《基础》)中大篇幅地展开对空间问题的探讨——这些似乎都暗示了对先验空间图型的增补。而另一方面,也有学者赞同康德的立场,认为对他而言,(先验)空间图型是多余的。⑤但遗憾的是,围绕先验空间图型的讨论要么只是简单地复述或批评康德的立场,要么默认了先验空间图型的必要性并直接开始“补漏”工作,而没有深思先验空间图型这一提法与康德先验哲学框架的根本关系。 是否应该有先验空间图型,这个问题并不像初看起来那样无关大局。实际上,它涉及的是康德究竟如何思考范畴与空间之间、进而是知性与直观之间的根本关系,牵涉多个不同的理论层面,因而对于正确理解《批判》前半部(亦即通常被归入“认识论”来处理的部分)而言,是极为关键的。如本文将表明的那样,许多批评康德忽略了先验空间图型的学者都从根本上误解了康德关于内—外感官的学说以及康德哲学的先验性质。与大部分论者相反,笔者将指出,在康德先验哲学的框架内,先验空间图型的思想是没有位置的。为此,本文首先对先验空间图型作出定义,为相关讨论奠定基础,并对先验空间图型这一想法产生的背景作出说明(第一节)。随后将从先验哲学的框架出发来证明,先验空间图型对于康德而言不仅是不必要的(第二节),而且是不可能的(第三节)。作为补充,笔者在最后表明,康德在《基础》以及《批判》第二版新增部分中对空间的讨论与所谓的先验空间图型并无关系(第四节)。 一、何谓先验空间图型 究竟什么是先验空间图型?为了回答这一点,我们首先需要回到图型论这一章节的原文中,并理解到底什么是图型(Schema)。 康德反对直观与概念之间的连续性,认为二者是截然相异、彼此独立的知识来源:通过直观,某物被给予;通过概念,某物被思(cf.A 50/B 74)。直观是感性的、接受性的,不能进行思考;而概念则是智性的、自发性的。二者之间的这种异质性更明确地体现在纯粹知性概念(范畴)与经验性直观之间。尽管如此,为了形成知识,我们在进行认识活动时仍然需要将范畴运用于在直观中被给予的杂多之上,或者说将被给予的直观有效地归入范畴之下。为此就需要一个使二者协调一致的第三者,以便让这样的运用得以可能。这个第三者必须是某种一方面与范畴同质、另一方面与显像(Erscheinung)同质的(亦即一方面是智性的、另一方面是感性的)中介性的表象。这就是图型,具体来说是纯粹知性概念运用于显像时所借助的那个感性条件。 有学者质疑道:既然康德在对范畴的先验演绎中已经讨论了范畴与直观之间的联结,那么他还需要一个额外的章节即图型论来再次讨论这种联结吗?(cf.Allison,p.202f.;赫费,第149页处列出的一些质疑意见)可是,这种质疑没有注意到先验演绎与图型论在任务上的不同。先验演绎的目的是证明知性概念运用于直观的合法性。通过指出我们“经验性直观的统一性”其实只不过是“范畴为一个被给予的一般直观的杂多所规定的统一性”(B 145),由此我们就得到了知性概念运用于感性直观之上并使经验得以可能的合法权利。然而,虽然范畴与感性直观的联结是合法的,但是我们也仍然需要讨论这种联结具体是怎么进行的。在演绎最后的第27节中,康德明确表示:“至于范畴如何使经验成为可能,以及范畴在应用于显像上时提供了关于经验之可能性的哪些原理,有关判断力的先验运用的下一章将作出更多说明。”(B 167,黑体为引者加)⑥只有在借助图型论来对概念与直观联结的具体方式作出说明之后,我们一切综合判断建基其上的那个基本原理才能呈现出来。(cf.A 158/B 197)假如没有了知性概念运用于其上的那种感性条件(图型),那么任何综合判断的可能性都无法得到讨论,而这将导致的结果是:康德在“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总问题下提出的为我们的知识和经验奠定基础、并为形而上学寻找可能性的理论目的无法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