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导言:无印良品引发的“性冷淡”热潮 对刚刚过去的2015年,问及时尚领域最热门的关键词,很多人的第一反应会是“性冷淡”。这个极其传神的挪用词来自网友对日本杂货品牌——“无印良品”(英文MUJI)的揶揄——“就像是性冷淡的人才会买的牌子”,以标签化的方式非常直观地概括出这个品牌的产品特点:色彩上以黑、白、灰、米色等不饱和单色为主,对条纹偶尔容忍;轮廓上以直线为主,女装也不例外地拒绝人体线条的展示;材质上对棉、麻、木等“自然的”粗糙质感痴迷,用纹理取代图案;陈列方式上整齐、空旷,充满原教旨主义清教徒气息。上述风格可追溯到20世纪初冷抽象画派和建筑设计中的现代主义实验,与包豪斯亦有渊源,最终于20世纪60年代确立为“极简主义”,俗称“ABC派”“禁欲风”(和性冷淡可算近义词)等。只不过随着无印良品的走俏,这一风格被冠上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飞入寻常百姓家”。 无印良品在日本本土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其字面意义是“没有商标的优良产品”。“二战”后持续的城市化运动背景下,日本的中产阶层迅速崛起,形成梭形社会分层结构,有“全民中产”“一亿中流”之谓。然而80年代全球经济增长放缓,日本面临能源危机,尚且脆弱的中产阶层生活压力增加。这一环境下,创始人田中一光等有感于商品品牌效应、过度包装和装饰等商业化“泡沫”对能源的浪费和给消费者带来的负担,创立了这一淡化品牌、简化设计、强化质量的杂货品牌,以期以低廉的价格满足消费者对于产品质量的需求。可以说在创立初期,无印良品的极简风是有实用主义底色的,符合包豪斯工业设计的初衷。在今天,“实用”继续作为无印良品的宣传亮点出现,并且更加有创意、细致入微——拉绳即可播放音乐的壁挂式CD机、方便节食者计算热量的零食、可以塞进套子随身携带的标签式小工具组、笔尖上有透明视窗避免遮挡视线的荧光记号笔……的确“贴心”“人性化”,但是其对应于朴素材质和简约设计的昂贵溢价却意味着品牌整体价值中符号价值的分量,而人们以高昂价格购买无印良品的不灭热情则暗示符号价值与经济资本之间的一定可化约性。在无印良品布置得令人心旷神怡的店铺中,人们买到的除了CD机、毛巾、马克杯的实体之外还有什么?本文对无印良品的产品形象和消费行为进行了“阅读”式观察,同时对15名无印良品的深度用户(编号A-O)进行关于购买行为、认知的半结构访谈,佐证以知乎、微博相关话题以及“百度贴吧MUJI吧”中大量购买者乃至粉丝的交流记录,试图在文化资本理论和符号批判思想框架中通过分析上述材料,探讨“无印良品热”背后的群体文化与社会心态。 访谈样本数目受时间、精力限制,但笔者在选择访谈对象时有意保持了年龄、性别、生活城市、职业,以及房产拥有情况上的多样性,以期获得尽量立体的观念。对北京之外城市对象的访谈在线上进行,为避免访谈对象过度反思,访谈目的被表述为“了解无印良品营销策略与用户体验”,笔者主要了解“购买原因和使用体验”“价格接受和定位”“对极简主义的审美偏好”“品牌形象认知和信任度”等几方面内容。通过整理访谈资料以及结合理论,笔者发现,“中产阶层”是一个切入现象的关键概念。一方面它作为一个自我表述的主体具有其自身的消费动机和行为方式,另一方面作为符号客体代表了某种生活方式和文化想象,两者的交织使得无印良品的消费行为呈现复杂与矛盾的面貌。 二 综述:文化资本理论与中产阶层界定 在“消费”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最突出,甚至足以承担主体身份建构的时代,仅将其作为理性经济生活的一部分,而不从文化角度去考量显然是重大失误。反言之,今天的绝大部分文化生活都需要消费的支持,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文化三分法工具应对这一高度融合的实际自然已经不够灵活。西方最早对社会权力分配结构中非制度因素的论述可上溯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关于“黄金灵魂”“白银灵魂”“铜铁灵魂”的“高贵谎言”,实际上是对内化社会位置的文化装置的隐喻;而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用掌握逻各斯和只能发出自然声音的对立来描述教养阶层对社会空间的垄断。 皮埃尔·布迪厄首先使用“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这一组概念描述社会生活的不同方面及其带来的权力交错纵横,三者分别以金钱、社会声望、文凭学历为符号,以产权、社会规范、学位体系为保障制度,符号和制度具象化,巩固和传递了交织的能力、权力。“文化资本”最初被置于教育社会学的范畴中,用以讨论不同社会阶层、团体的子女在社会中获得的不同成就。文化资本又进一步分为身体化资本(如修养)、客观化资本(如文化消费品)以及制度化资本(如制度)。三者相结合,使得经济、社会资本带来的优势可以合法地进行代际传递,并在不同阶层间形成“区隔”。在文化资本理论在教育社会学产生巨大影响的同时,布迪厄将其拓展到更广泛的文化领域中。在以《区隔——判断力的社会批判》(商务印书馆译作“区分”)为代表的一系列著作中,他将反康德式的权力批判目光投向日常生活的各种场域:文化资本作为权力分配、博弈的重要方面,存在于“象征性位置空间”和“社会位置空间”的结构同源中,表现为判断力与趣味的阶级、文化区隔。资本操纵符号运作、竞争,一方面使得一些符号获得更优越的“符号暴力”地位,另一方面人们也乐于雇用特定的符号来彰显自身拥有或渴望的资本。符号与资本之间暧昧的名实之辨带来了象征的张力:在文化资本内部,客观化和制度化资本总是要成为不那么显而易见的身体化资本的代言;而文化资本又成为匹配、暗示,乃至求取经济、社会资本的工具——本文的讨论与此有很大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