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602(2018)04-0106-12 “陌生化”诗学贯穿西方文学理论话语链条,对中西方诗歌创作和诗歌阐释提供了广阔的理论空间。在国内可以见到的英文翻译有“Defamilarization”、“Ostranenie”,在介绍俄国形式主义的英文文献中,通常译为Defamilarization,Deformiliarzation,Deformiliarize,Bestrangement,Make it strange,而中文则表述为陌生化、反常化、奇异化、奇特化、间离化等等。①穆旦诗歌是中国现代诗歌的一个高峰,是“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探险者’”。“他的诗歌从主题到体式都充溢着一种鲜明的现代意识,既有可贵的社会价值,更有永恒的艺术价值,达到了社会和个人、功利与艺术、时代与自我的有机统一”②。然而,回归文本自身,其语言特色之一就是陌生化技巧的应用。在语言法则、语言意义、语言句式等方面都有所体现,诗人通过顺序的倒置、搭配的错位、词语的活用、夸大的词义、隐喻的意象、否定的肯定、无问的问句、压缩的叙事等陌生化技巧的运用,让诗文在语言的组合中实现了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展示出中西合璧的诗歌艺术风格,创作出许多耐人寻味的诗篇,构建出穆旦独有的生命诗学体系。 一、生命的体验场——西方诗学中的陌生化语言理论 俄国形式主义者进行的是一场语言实践。他们从语言学出发,重视语言结构内部研究,别出心裁地提出一个著名的诗学关键词“陌生化”。在这种诗学的解读中,一切艺术都是陌生化的结果。而如1917年俄国形式主义运动的领袖人物什克洛夫斯基所言:“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换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称其为石头……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间,既然艺术中的领悟过程是以自身为目的,它就理应延长;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而被创造出在艺术中无足轻重。”③对其含义以及对我们理解穆旦诗歌的意义和价值,我们暂且从语言学转向、西方诗学话语、现代性艺术领域做一个简要的梳理。 (一)偏离与距离:语言学转向中的“陌生化” “陌生化”是偏离生活常规语言形式的语言实践。在西方哲学走向语言学的大背景下,俄国形式主义文学理论给我们带来了语言创新的陌生化机制,即偏离常规的语言形式和产生距离之美的生命体验。俄国形式主义(Russian Formalism)的诞生也与诗歌的评论密切相关,与语言学中的词语关系密切。它源于1914年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Viktor Shklovsky,1893-1984)的一篇文章《词语之复活》(The resurrection of the word),其内容主要是关于未来派诗歌的评论。“从20世纪西方文论的‘语言学转向’这个角度来观察,俄国形式主义最主要的贡献在于:它在文艺学领域,建立起了以音位学为轴心,以语言学为纵轴、文学理论为横轴的坐标系。”④可以说,“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的核心话语。陌生化诗学的形成是文学和语言学的联姻,“试图将语言学和文艺学结合起来,探索建立一种内在论的、科学的诗学体系,奠定本体论文艺学的基础,使文艺学建立在文学本身,而非文学的诸种‘建筑材料’上,以此使之与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历史学等人文或社会科学相区别。……诗歌语言同散文和实用语言的区别何在,成为俄国形式主义的理论楔入点,并最终引导他们发展到一种虽不无争议、但不乏创见的科学诗学体系的建立。”⑤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大学是其理论组织的两大堡垒,其中圣彼得堡大学的“诗歌语言研究会”(俄文:Обществопо изучениюс тихотворного языка;英文:The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Poetic Language)和“莫斯科语言小组”(俄文:Мoсковский лингвис тический крyr;英文:Moscow Linguistic Circle)堪称为形式主义的发源地。“陌生化”是一种区别于现实生活,区别于作者中心论、读者中心论的诗学理论,即“诗歌或文学作品中的一切表现形式,都不是对现实的严格模仿、正确反映或再现,相反,它是一种有意识地偏离、背反甚或变形、异化。陌生化是艺术的一般手法。从广义上说,文学本身就是对现实生活本然样态的一种陌生化。陌生化乃是与现实主义文学、美学观相对立的现代派文学美学观的根本原则,其意义的确立还在于它是在怎样一种相互对待关系中而被提出来的。这就是说,所谓陌生不是绝对普泛的陌生,而是相对于生活的本然样态、读者的前接受视野、一个时代文学中占统治地位的审美原则等,在一定背景下而‘显得’陌生。因此,陌生化意味着对旧规范旧标准的超越、背反,它是对读者的审美心理定势、惯性和套板反应的公然挑战。从这个意义上说,陌生化永远意味着一种‘语义的转移’,或一种与所表现客体拉开而保持的审美距离。经陌生化处理的表现对象能给人以出乎意料、惊奇或‘陌生’的感觉,它有助于加深对表现对象的艺术认识,有助于揭示生活某些方面的本质真实”⑥。 “陌生化”是一种与传统的内容—形式二分论保持距离的诗学策略。“俄国形式主义者在批判了形式与内容的传统二元论之后,既提出过作品中的一切都是形式的观点,也曾提出过材料与程序这一对范畴,以取代内容与形式。他们认为,作者从自然界和现实生活中获取的各种事物、事件、形象、词语等,都可以作为艺术品的材料。作者用其特殊的程序对这些材料进行处置,使这些材料提升为作为审美对象的艺术品。”⑦“哲学家用三段论法,诗人则用形象和图画说话,然而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⑧在什克洛夫斯基看来,“词语和词语之间的关系、思想和思想之间的反讽,它们的歧异——这些是艺术的内容。”⑨“陌生化”是针对日常生活的“自动化”提出的。无意识重复的习惯的方式扼杀了人的关注度,习以为常,按部就班,这都是文学语言的杀手,毫无新奇可言。然而,换一个程序,调整一下语言风格,“诗里的夸张、比喻、婉转说法,诗中常用的古字、冷僻字、外来语、典故等等,无一不是变习见为新知、化腐朽为神奇的‘陌生化’手法”⑩。“什克洛夫斯基认为,包括声音、意向、节奏、音步、韵脚在内的文学构成要素的共同特征,就是它们都具有‘陌生’和‘疏离’的效果。文学语言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诸如强化、凝聚、扭曲、拉长、缩短、颠倒位置等等)使日常语言‘变形’,这种经过陌生化、变形、扭曲而形成的文学语言是一种‘形式化’的语言,它就是文学作品艺术性的源泉。”(11)形式的偏离与距离的设置让陌生化语言更符合诗歌创作和文本解读的审美心理。在对诗歌的解读中,陌生的仅仅是诉诸耳目的语言形式,熟悉的却是“以现代派文学为基点的理论和学说”(12)以及人生而有之的生命体验。 (二)认知与阐释:西方诗学话语中的“陌生化” 在西方诗学理论的宏观框架下,关于“陌生化”的表述并不是孤立的,对其认知与阐释贯穿始终。这个话题在杨向荣所著的《西方诗学话语中的陌生化》论述的最为细致。所谓“陌生化”并不是孤立的一个来自于形式主义运动的产物。它在西方古典诗学的论述中就已经出现,比如,亚里士多德的“惊奇”(13)说会让悲剧产生类似于陌生化效果的“快感”;朗吉弩斯“惊心动魄”(14)的诗的形象说;黑格尔所言的经典语句“一般说来,熟知的东西所以不是真正知道了的东西,正因为它是熟知的”(15)。恰恰道出了陌生化语言产生的一个心理学原因,而黑格尔在艺术欣赏中提倡的“惊奇感”(16)恰恰是陌生化效果的反应;布莱希特在戏剧的“陌生化效果”解读中凸显戏剧给观众的“惊讶和好奇心”(17)。概言之,“若我们将陌生化视为一种诗学观念和诗学思维模式,我们可以发现:在我国形式主义之前,陌生化理论在西方古典诗学中体现为‘新奇’诗论的零星阐述,它源于亚里士多德,经由朗吉弩斯、马佐尼、缪越陀里、贺加斯、黑格尔等人的发展,形成和成熟于什克洛夫斯基与布莱希特”(18)。可见,俄国形式主义尽管关于“陌生化”的解读并不唯一,但是对艺术和语言的理解却是共同的,即在熟悉的世界里体验陌生的艺术情感,在陌生的语言世界中找到熟悉的心灵体验。于是,在西方诗学的话语中就自然生成了具有颠覆和解构特点的现代性“陌生化”语言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