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经见得越多,就越从容淡定,而一个大作家的标志之一,那就是他的写作不再局促、不再生涩,而是天上的云地上的草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轻松和笃定。 莫言无疑是个大作家,当然,修成大作家之后的他,俯视人间,已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短篇小说《天下太平》乍看起来就是一篇慈眉善目的作品。 《天下太平》的核心事件是乡村男孩小奥(马迎奥)被一只鳖咬住手指。小说看起来近乎无事,只不过是一个无聊的星期天上午,闲逛的太平村男孩小奥与一只驮着“天下太平”四字的大鳖偶然的相遇。小说叙述从容自在,顽皮有趣,甚至可以看作是一篇儿童小说。 然而,读者却不能不对莫言的慈眉善目心生怀疑,因为,我们更愿意相信他是“狡猾”的写作者。 果然,稍一留意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就会发现,其实这篇小说在表层叙述的背后,还存在着另外一种深层次的叙述。 莫言在《天下太平》里采取的是双层叙述策略,将两个故事,做成一浅一深一明一暗。表层或者明线是涂抹着时尚色彩、轻松逗趣的小奥故事,马迎奥、手机视频、雨中呆萌的一群人……看起来也是轻松幽默的,一只大鳖咬住小奥手指,然后一根猪鬃一个喷嚏就化解了。然而,作者在这篇小说的结构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在表层从容自在的叙述中种下了密密麻麻的深层故事的种子,表层故事仿佛是一层轻纱,深层风景透过轻纱若隐若现,而这深层故事才是作者写作目的所在:留守儿童,留守老人,乡村空心化,环境污染…… 将背后故事的信息隐藏在深层,需要读者透过表层,凝神屏气进行一番组合才能最后合成一幅完整的图像,这颇像一种画中画。 这篇小说无疑是彰显了作者功力的,它编织细密,每一句话都用意甚深。小说一开篇交代小奥出生的时代背景(迎接北京奥运会),但奥运会这样的社会大事件与普通的乡村留守男孩小奥的关系是疏离的。奥运会已经过去了9年小奥的父母去外地打工,星期天如果不下雨他仍然需要去放羊,而在村子里与他相依为命的爷爷,每天编筐能累得攥着柳条睡着……小奥家是贫穷的,他反复翻看的也只有一本儿童绘本,而小奥更是寂寞的,大人们都在忙于生存,让他没人关注也缺乏交流。 因为小说是以孩子为主角,那么叙述者就要把视线放低,蹲下来和孩子的世界对视,于是,小说让我们看到了那些被成人世界忽略的风景。寂寞少年小奥的眼睛里有壁虎和蚊子的战争,有知了和麻雀的厮杀,有老鳖和人类的对峙……在叙述这些有趣的情节时,我们看到了顽皮的作者在孩子身上的附体。 雨中寂静的世界并不太平,那些生灵的角逐,上演的是生存的残酷,而看似太平的人类的世界里,也险象环生波澜暗涌。只不过作者把这些沉重的话题藏起来,藏在轻松有趣的故事里,藏在自在松弛的叙述中,让它们在小说中偶尔探头探脑,使我们在天下太平的一片祥和中心有戚戚又心有余悸。 作者选用一个寂寞的留守儿童作为主人公也是匠心独运的,因为寂寞,小奥才有了独特的发现,才看到了别人忽略的景色和事物。 我们在一个孩子漫不经心的眼睛里,看到了当下乡村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态,以及乡下人的生活和精神现状。莫言将太平村的大事化作小说的草蛇灰线,他从从容容自自在在地讲着小奥的故事,而在小奥的故事后面隐藏的是中国乡村的故事。 以小写大,举重若轻,以轻松包裹沉重,以逗趣传达严肃,这是莫言一贯的风格。然而,《天下太平》却一反莫言小说叙事被人诟病的粗疏和泥沙俱下,这是一篇非常节制也非常精致的小说文本,几乎每句话都饱含深意,每个字都站在自己该在的位置。叙述中,他让成人世界与孩子世界经纬交织,让虚幻的想象与坚硬的现实彼此纠缠,还有那无所不在的隐喻,那些生动有趣的闲笔,都被赋予了重大的叙事功能,需要深读和细读才能体会。 小说中,小奥一走出家门就带出太平村巨大的信息量。太平村是新农村:“新用水泥铺成的大街上汪着明晃晃的雨水……张二昆让村子里的人都坐上了马桶”;太平村是寂寥的:“大街上没有人,一条狗夹着尾巴,匆匆地跑过”;村书记家是最有钱的:“张二昆家的大门是村子里最气派的大门”;刺儿头治村是见成效的:“张二昆当官两年就把这个乱得出名的村子治理得服服帖帖”;村里人是新潮的:“大家都开了手机录视频,那个官站在湾沿,浑身流着水,嘴唇发青,哆嗦着交代罪行”;村西大湾是脏的:“水底的淤泥被网脚拖动,湾里的水浑浊起来,漾起了怪臭的气味”;村里要干大事了:“回家让你爷爷给你爹娘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滚回来,我们太平村要干大事,不用出去打工了”…… 小奥的世界与成人的世界虽然是重叠的,但也是隔阂的。小奥关注的是壁虎与蚊子,是麻雀与知了,张二昆的“太平村要干大事”抵不过瓦楞上麻雀对小奥的吸引力——小奥是个孩子,孩子有自己对世间万物的取舍。 孤独寂寞的男孩小奥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亦真亦幻,莫言在描写小奥的世界时,仿佛漫不经心却又别具匠心地将成人世界的信息嫁接过去。 比如那条神秘的黑青铁路,在小说开头曾与村西大湾和张二昆的前任一起出现过,那个村官在张二昆暴力手段的整治下承认挪用了黑青铁路占地的赔偿款,而当小奥在村西大湾被老鳖咬住手指的时候,黑青铁路又出现了:“他抬头往远处看,正好可看到那条从大湾南面斜着穿过的黑青铁路上,有一列绿色的只有四节车厢的火车无声地滑过。车上似乎也没有乘客,一闪而过的车窗上都挂着洁白的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