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研讨会的主题是“精读鲁迅”,直接违背了鲁迅本人对如何读书的建议。我们都记得鲁迅的主张是“随便翻翻”①。此即陶渊明所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什么是“甚解”呢,就是如今说的“过度诠释”。也就是鲁迅所说的“穿凿”。鲁迅翻译荷兰人写的“象征寓言童话”《小约翰》,将其中一个人物“科学研究的冷酷的精灵Pleuzer即德译的Klauber,本来最好是译作‘挑剔者’,挑谓挑选,剔谓吹求。……不如简直译作‘穿凿’”②。当然鲁迅说了,“随便翻翻”只是“作为消遣的读书法”,真要正经做学问,也还是要“精读”。陶渊明有一个理想化的建议,就是找几个好朋友(“素心”),晨夕相处,“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③。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这个研讨会上相聚的素心人,在这两天里“乐与数晨夕”,也正是在做对鲁迅文本的“赏奇析疑”。 鲁迅的《离婚》,普遍被认为是“最难解的”,不好懂。④鲁迅自己很看重这一篇,他编选的《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里选了自己四篇作品,《离婚》是其中一篇。又在《导言》里将《离婚》和《肥皂》作为“脱离了外国作家的影响,技巧稍微圆熟,刻画也稍加深切”的例子,同时指出它们“减少了热情,不为读者们所注意”的一面。吴组缃说,“《离婚》比较难读,跟他说的‘技巧圆熟’、‘刻画深切’有关。外国的影响我看还是有的,可已经融化在我国传统技法里面,形成了鲁迅的独特的风格,这是所谓‘圆熟’的意思。它的要点是:一心描写情节和场面,把意思都从这些描写表达出来,不直接说什么爱憎褒贬和解释说明的话;这些场面和情节又经过精心的提炼和安排,彼此映衬着,相互呼应着,有丰富深刻的内容,有多方面的重要意义。这是所谓‘深切’的意思”。 吴组缃本人是杰出的小说家,他对“圆熟”和“深切”的理解非常到位。我上大学的时候,北大中文系的几位老先生还为本科生开课,林庚先生讲《天问》,吴组缃先生开《古代小说选讲》和《现代小说选讲》。研究生,青年教师也来挤在本科生中间听课,都知道机会难得。吴先生小说写得好(如《官官的补品》、《一千八百担》,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对之赞不绝口),(旧)社会经历丰富(他当过冯玉祥的国文老师和顾问),讲小说的时候经常提醒我们这些新社会长大的人注意不到的细节。譬如讲《水浒传》,鲁智深没怎么逼就上了梁山,为何林冲就需要一逼再逼,直到雪夜火烧草料场,才真的开始“夜奔”。鲁智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嘛,林冲家有娇妻,又有个小官职(“八十万禁军教头”),有个“封妻荫子”的盼头,不容易造反。吴先生插了一句,说旧时节大户人家子弟成年之后,怕他们在外头闯祸,两件事,第一给他们安排成亲,第二让他们抽上鸦片。有这两条,就把他们牢牢拴在家里了,原来“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是这么回事。 读《离婚》,吴先生提醒我们注意爱姑的脚,而且出现了两次: 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里面就有许多声音一齐嗡地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 船便在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开始打瞌睡了,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 吴先生说,几个细节就体现庄木三在当地的地位不凡,如给两个人让出四人的空位,又如吸的“长烟管”(一般人吸短的竹烟管),但我们不管这些,单看爱姑的脚。为什么是“钩刀样的脚”?吴先生说,这是缠过又放了的小脚,又叫解放脚或文明脚。这就把小说所处的时代特点、地方色彩一起带出来了,这是清末或民初,东南“得风气之先”的沿海地区。不光这双脚不符合宋明以来的审美,爱姑的坐姿也不雅。问题是老先生八三不以为意,且打瞌睡对着这双脚张开了嘴。当然对爱姑不满的人也有,但她们显然敢怒而不敢言:“她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离婚》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个过渡的时代,暧昧的时代,将生未死的时代,到处都是多重性、暧昧性和过渡性,就集中体现在爱姑这个人物身上。 《离婚》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个过渡的时代,暧昧的时代,将生未死的时代,到处都是多重性、暧昧性和过渡性,就集中体现在爱姑这个人物身上 以前正统鲁学的解释,说《离婚》是劳动妇女对地主阶级一次不成功的反抗。从哪里看出爱姑是“劳动妇女”来了?唯一跟“劳动”相关的是黄鼠狼叼走了大公鸡,“小畜生”怪爱姑没把鸡埘的门关拢,劈脸就是一嘴巴子。施家跟庄家门当户对,应该也是殷实人家;请得起慰老爷当调停人,据说还送给了慰老爷一桌酒席,最后也不讨价还价,一出手就按照“天外道理”加了十块大洋。施家媳妇入夜关门闭户、留心火烛,是应分的职责,说她是“劳动妇女”终归有点勉强。但爱姑又不是我们熟悉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嫁过去后三从四德的小媳妇,更不是子君一流觉悟了的、反叛的都市新女性。爱姑亮着她的文明脚,站在新文学的小说文本边缘,使我们的解读面临许多尴尬。 吴组缃先生概括了爱姑这个人物的“典型性格的特征”: 她自己的事,连父亲庄木三也不能替她作主,必得亲自出马表示自己的意见才能算数。她走出家门,毫不胆怯害羞,在陌生男子面前,在大庭广众中高谈阔论,没有顾忌。她勇敢直率向众人申说屈辱和冤苦,控诉婆家对自己的压迫,指斥丈夫的恶行,当面揭发并抗议婆家对权势“钻狗洞、巴结人”的卑鄙勾当(黄按:这不骂到七大人头上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