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071(2018)05-0113-06 在一般的文学史叙述中,中国新诗的起点是胡适的《尝试集》。从《去国集》到《尝试集》,胡适通过编选自己的诗歌创作集及其自我阐释,建构了从旧诗终点走向新诗起点的历史,并当之无愧地坐上中国新诗创作的第一把交椅。然而,中国新诗的起点是多元性的,重访历史现场则会发现:在中国新诗发生之初,试图为新诗建构起点的不止胡适一人,郭沫若也在这一时期用自己的写诗经历讲述了新诗起源的故事,同一时期进行这种讲述的还有胡怀琛、凌独见等。此外,文学史关于新诗起点的叙述也存在着微妙的起伏变化。为此,本文试图复现中国新诗发生初期关于新诗起点的种种讲述,评析彼此的沉浮,并梳理文学史著对中国新诗起点接受与认定的状况。 一、《尝试集》的起点建构与新诗的起点故事 胡适是以时间为序编选《尝试集》的,他在1920年3月的初版自序中说,将三年来所作白话诗分为两集,即1917年9月到北京之前的诗为第一集,以后的诗为第二集,起首诗为《尝试篇》(作于1916年9月3日);1920年10月再版时,起首诗未变;1922年增订第4版时,将《尝试篇》“提出代序”,起首诗变为《孔丘》(作于1916年7月29日)。 胡适在《尝试集》起点上所作的考量是与其建构《尝试集》从旧向新的进化过程相一致的。三个版本在起点上的变化尽管不大,但仔细考察胡适这一时期的实际创作与入选状况则会发现,《尝试集》的起点并非胡适创作原生态的呈现,而是经过其精心建构的结果。 首先是选旧弃新。倘若还原胡适创作的原有状况,我们会看到,被称为“《去国集》的尾声”、“《尝试集》的先声”的《沁园春·誓诗》(作于1916年4月12日),与《尝试集》的首篇《孔丘》(作于1916年7月29日)中间,尚有一首著名的《答梅觐庄——白话诗》(作于1916年7月22日)。这首诗比后来《尝试集》第一编中的诗作无论是语言还是诗体,都要显得更“新”一些,但胡适却未选此诗。 在初版自序中,胡适回顾美洲的笔墨官司,提起这首长达百余行的诗,称该诗为“白话游戏诗”,“一半是朋友游戏,一半是有意试做白话诗”。该诗模拟梅光迪与胡适的语气,采用通俗明白的方言口语,描述二人进行文白争论的过程,对话与神情描摹得惟妙惟肖,生动风趣,幽默诙谐。其“不用典”、“不用陈套语”、“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话”、“讲求文法”、“不作无病之呻吟”、“不摹仿古人”、“言之有物”,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与精神,这首诗的确堪称“白话诗”的“首唱”。胡适以“白话诗”命名,足见出其对该诗的定位。但是,这样一首语言俗白、诗体解放到符合胡适理想诗歌形态的诗作,却既未选入《去国集》,也未选入《尝试集》,从而使“尝试”的起点从1916年7月22日推迟到1916年7月29日。个中原因,究竟何在? 胡适所编选的《去国集》已初步呈现出“作诗如作文”的形态,虽然在其观念中,《去国集》是在展现“死文学”的特征,但从最初语言古雅的《翠楼吟》等伤春之作,到意气豪放的《沁园春·誓诗》,我们仍能清晰地看到胡适在旧诗体中尝试以白话入诗的发展轨迹。那么,到了《去国集》的尾声,胡适几已打破诗文界限,做到“作诗如作文”了,但《去国集》仍然是旧的。这里存在的问题是,尽管胡适打破了诗文的界限,但其尝试的重点仍然是在固定的旧体诗词格式中做反传统诗歌语言的散文化尝试。也就是说,他此时的“作诗如作文”的“文”是古代散文的语言,古代散文语言与诗歌语言同属于古代书面语系统,用散文语汇代替传统诗语,用散文化的句式来打破传统诗歌的句法模式,但装填这种语言的框架却仍然是传统五七言的齐言诗体。所以,《去国集》对传统诗词的破坏只存在于局部,并未从根本上呈现出不同于旧诗词的新质[1]。而这首被称为“莲花落”的诗作,实已呈现出与《沁园春·誓诗》完全不同的风貌。但是,如果将之作为《尝试集》的起首之作,那之后相继排列的《尝试篇》、《蝴蝶》、《朋友》等齐言古风之作,则无法将进化的逻辑轨迹丝丝入扣地投射于时间的发展历程,从而完整地建构从旧向新“放脚”的历史进化过程,所以源出于此,胡适不得不对其加以割爱。 其次是排除打油诗。胡适在“尝试”前期是从打油诗创作开始的①。继1916年7月正式被命名的“白话游戏诗”《答梅觐庄——白话诗》诞生之后五个月的时间内,胡适创作了大量幽默诙谐的打油诗,并得到了朋友的批评或唱和。这些诗作直接被冠以“打油诗”之名,语风相近,口语色彩鲜明,不避俗字俗语,还将外语音译词运用到打油诗中。在胡适最初的想法中,其白话诗尝试就是尝试用白话作诗。在当时的胡适看来,这似乎只是一个比较简单的语言替换问题。所以,他最初的尝试很自然地从写打油诗开始。这一批打油诗无论是从时间,还是白话化的程度,都理应成为《尝试集》的起点。然而,胡适在编选《尝试集》时却最终舍弃了这些其曾经颇为自得的打油诗,从而改写了《尝试集》的起点。 我们知道,打油诗是一种旧体诗,古已有之,至今已有千年的历史。“浅俗之词”的打油诗属于俗文学之类,其语言是当时口语,俚俗晓畅,风趣诙谐,形式多为五七言等齐言句式,四句体或八句体,有时字数或句数可以有所增减,不受格律限制;内容上写景、抒情、讽喻时事,寓庄于谐。历来的打油诗都有着反正统的思想倾向,打油诗的“油”是一种幽默与嘲谑的味道,玩世不恭,犀利刻薄,与传统文言诗歌温柔敦厚的诗教伦常、浮绮富丽的诗风辞藻相抗衡,表现出诗人反抗正统、追求个性自由的心态。因此,打油诗尽管名之为“诗”,却很少被人当作诗来看,主要原因是其浓重的“油”味而被正统文人所鄙视。由于打油诗难登大雅之堂,故历代诗选、诗论或诗史之类的古籍雅书很少正眼看待打油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