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2.2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18)05-0102-06 苏格拉底之死作为西方思想史上的一大重要事件,首先是一个政治性事件,而且据说跟他难以克服的政治困境有关。相比之下,智术师(sophistēs)则断然否认存在这方面的困难。①智术师是公元前5世纪新出现的知识人群体,他们以传授新知识为业,因此而闻名。然而,考虑到苏格拉底之所以受审,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被看作智术师,智术师是否存在政治困境则需要重新考察一番。在柏拉图笔下,智术师被描绘成极其接近却又完全不同于哲人的一种知识人类型[1]。因此,理解智术师的政治困境,将为深入认识苏格拉底的政治处境提供一条思路。 智术师在同时代人的眼中形象不佳,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智术师传授知识并非是为了知识的缘故,而是为了收学费,这一贩卖知识的行为显得品位不高;第二,智术师向青年传授新知识(比如天文、数学、修辞术等),并鼓励青年参与政治,这在无形中助长了青年用新知识反抗传统宗法观念。诸如此类的事情难免会招惹妒忌,乃至敌意。这即是智术师所面临的政治困境。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最为直接的处理办法不是去化解所谓的困境,而是回避它。换言之,当智术师预料到这样的情形时,他应当借助其它技艺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可一旦掩饰被人识破,就显得十分愚蠢。况且,我们看到的事实是,智术师们明知公开身份有被敌视的危险,却依然公开地游走于希腊诸城邦之间,他们懂得,与其被动地回避困境,倒不如主动运用智慧去化解政治困境。难道智术师的智慧——比如关于自然、修辞或数学的知识——能够解决政治问题?柏拉图的《希琵阿斯前篇》为此提供了一个略带谐剧意味的例证。 一、三种不同的智慧类型 《希琵阿斯前篇》是一篇专门探讨美的对话,从内容上看,这篇对话由苏格拉底向希琵阿斯请教的三个问题组成。苏格拉底首先问希琵阿斯,古代的老派智者与今日的新派智术师相比,谁更有智慧?[2]281c希琵阿斯回答,新派智术师比老派智者更有智慧,因为前者比后者更会赚钱,而希琵阿斯又是其中最会赚钱的,他自称赚的钱甚至比任何两位智术师加起来还要多。这一结论引发了苏格拉底的好奇——希琵阿斯在哪里赚的钱最多?[2]283b苏格拉底“想当然地”以为是斯巴达,因为这是希琵阿斯“出使次数最多,事务也最繁杂的城邦”。岂料,希琵阿斯回答,斯巴达法律给他造成了一些麻烦,以致最后分文未赚。这使苏格拉底大为讶异,进而偏离主题,专门针对斯巴达法律所提倡的优良秩序(eunomia)展开了一番辨析。这段插曲在结尾处提到了希琵阿斯以美为主题的演讲,它碰巧(eis kalon)提醒了苏格拉底,他对于“什么是美”一无所知[2]283b。 希琵阿斯在斯巴达所经历的这段插曲是柏拉图对话中唯一记叙智术师在雅典之外活动的文字。如果说雅典的民主政制为智术师提供了施展才华的舞台,智术师运动看上去只能在特定的土壤上才能开花结果的话[3],那么智术师在雅典以外的其它城邦——尤其是在倡导优良秩序的斯巴达——的活动则能较为真实地反映出智术师的实际政治处境。希琵阿斯的经历表明,造成这一处境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智慧的品质发生了变化,《希琵阿斯前篇》的开场恰好揭示出这一点: 苏 这倒是,希琵阿斯呵,成为一位聪明而又完满的男子汉还真得如此。因为你在个人的方面,精于从年轻人那里获得许多钱财,而且你的帮助大于所得;在共同的方面,你又精于为你自己的城邦效力,一个人若不想被看扁,想在众人中受欢迎,就必须如此。但是,希琵阿斯呵,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那些古人,据说在智慧方面有很大名气的那些人,比如匹塔科斯、庇阿斯、米利都的泰勒斯那帮人,以及之后一直到阿那克萨戈拉的那群人——他们中的全部或大多数都显得远离城邦事务? 希 你以为是什么,苏格拉底呵,无非是他们没有能力,不精于用睿哲实现一般的事务和个人的事务,难道不是吗?[2]281b-d 匹塔科斯、庇阿斯、泰勒斯与阿那克萨戈拉虽然都“在智慧方面有很大名气”,实际上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匹塔科斯和庇阿斯是拥有实践智慧的政治人,这二人的智慧主要体现他们对城邦的贡献:匹塔科斯在米提利尼统治十年,把当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庇阿斯用计谋使自己的母邦免于战祸,因而他们的智慧带有政治性质[4]。相比之下,泰勒斯与阿那克萨戈拉是拥有自然智慧的哲人,泰勒斯试图从自然物质(比如水)中寻找世界的本原,而阿那克萨戈拉则将精神性的努斯(noūs)看作支配宇宙的统一性原则,他们被亚里士多德统一称作“谈论自然的人”[5]5,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自然哲人。自然哲人的热情远离城邦,他们将目光投向天空,试图从水、以太或努斯之中寻找宇宙的真理,这样的智慧更多地是对形而上学的沉思。也就是说,自然哲人过的是一种纯粹智性的生活,关心自然以及关于自然的真理。城邦是人为的产物,人为的产物会遮蔽自然物,故而人们无法在城邦之内发现自然的真理,这就不难理解为何自然哲人“显得远离城邦事务”——他们空中行走,逼视太阳,从不屈身下降,关心城邦中的朝生暮死[6]。简而言之,自然哲人把他们所热爱的自然真理看作最为切己的个人利益,他们的个人利益与热爱自然真理的行为是分不开的,而自然真理超越了城邦的生活,所以自然哲人显得远离城邦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