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J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18)06-0143-16 在今天,埃菲尔铁塔毋庸置疑是巴黎这座城市的地标和碑铭符号。1964年,罗兰·巴尔特撰写的《埃菲尔铁塔》作为单行本首次出版发行。在这篇分析性抒情文本中,他延续了《神话学》对大众文化现象进行“去神秘化”的批判立场,并运用了视觉凝视理论、符号学和审美鉴赏相结合的方式,对作为物体、目光和象征的“埃菲尔铁塔”这一建筑符号进行了全面的剖析和抒写,《埃菲尔铁塔》由此成为解读建筑视觉文本的一个经典范例。 翻开《埃菲尔铁塔》,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扉页上由莫泊桑、小仲马、普吕多姆等多人签名反对建造埃菲尔铁塔的抗议书片段。这份由作家、雕塑家、建筑师、画家以及其他一些“热爱迄今为止尚未受损的巴黎美丽景观的人”联合发起的抗议书,刊载于埃菲尔铁塔正式破土动工的1887年2月14日的《时代报》上。抗议书对在首都中心建造“无用的、可怖的埃菲尔铁塔”表达强烈、愤怒的抗议,因为在他们看来,如果由粗俗和带商人气的机械设计师古斯塔夫·埃菲尔设计建成连商业化的美国都不要的埃菲尔铁塔,那无疑将成为巴黎的奇耻大辱:其一,这种稀奇古怪风格的建筑物会威胁到法国艺术和历史,它的丑陋不堪将使巴黎无可挽回地长期蒙受羞辱;其二,当外国人来参访1889年的博览会时,他们会嘲笑一向崇尚崇高的哥特式风格的法国人居然用这种可憎之物作为博览会的节目精华,如此浮夸趣味的景观又如何能激发人们的想象,更不用说来证明1870年和巴黎公社失败后法国的复兴和强大了。 令人吊诡的是,这些艺术家认为的崇高的、哥特式的巴黎,皮热、日耳曼-皮隆、让-高容、巴里等人的巴黎,将要变成埃菲尔的巴黎的隐忧与担心在1889年博览会期间几乎变成了现实。在会议期间,埃菲尔铁塔共接待游客数高达近190万人次,①埃菲尔铁塔作为巴黎的地标与名片的效应得到进一步加强。“二战”后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埃菲尔铁塔当仁不让地成为世界第一旅游胜地,铁塔年平均游客数以百万人次成倍上升,在1964年被列入世界历史杰作遗产补充名单[1]68-72。这个用铁和钢材建造的“冶金工业的原创性杰作”真正成了纪念碑建筑物,不仅见证了人类近代科学的光荣,彰显了法国工业伟大成就的荣耀,还与凯旋门同样令人激动地被铭刻在建筑史的丰碑上,永远载入了人类史册。 一、作为凝视“目光”的埃菲尔铁塔 《埃菲尔铁塔》的开头就很奇崛:曾一度义愤填膺、抗议建造铁塔的莫泊桑常在上面用午餐[1]70-71,②他的理由是:“这是巴黎唯一一处不是非得看见铁塔的地方。”也就是说,莫泊桑之所以要去上面用餐,是因为在巴黎时时处处都能看见铁塔,“不管什么季节,不管是云雾弥漫、薄云蔽日、阴天、雨天,还是风和日丽,不管你在哪里,也不管有哪一片屋顶、教堂或树叶把你和它隔开,铁塔总在那儿”。为了躲避如影随形的铁塔的骚扰,爬进它的内部不失为一种睿智之举——一旦进入铁塔内部,铁塔本身(用拉康术语就是“原质”或“对象a”)就成了观看者无法看见的据点,即拉康所说的“你永远不能从我看你的位置来看我”[2]。虽然铁塔由人类创造,但这种文化之物已然被自然化(伪自然),就像一块岩石或一条河流那样存在着,甚至成了一种自然现象,融入巴黎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在本体论上,铁塔的存在就像萨特所说的“自在的存在”(早期的巴尔特本身就是一个萨特主义者),它像永恒的岩石或河流那样脱离时间性存在,不包含任何否定性和差异性,它充实、完满、不透明,永远不会变成异于自己的他物;它与自身完全同一,它就是它所是,如此而已;它孤立地存在,没有任何外在的关系,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是原始偶然存在的。质言之,“自在的存在是一种既无空间关系又无时间关系,既无内在关系又无外在关系,也无变化的孤立自存,充实而未分化的惰性实体。……从外延上讲,自在存在就是一切没有被意识所触动或已被意识所遗弃,没有被意识作为对象或当成工具和障碍的存在,也就是没有被人化(没有被虚无化)、没有被人赋予意义的存在。”[3]所以巴尔特说:“其意义虽可不断质疑,其存在却不容争辩。”此时处于自在存在状态的铁塔显然还没被意识所触动,还未进入到人的意识即萨特所说的“自为的存在”状态,没有被人化或被虚无化,没有被人赋予意义。 一旦观看者的目光触及铁塔,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有意识地还是无意识地,它都从“自在的存在”进入了“自为的存在”,进入人们的“注视”或“凝视”(le regard)之中。③换言之,铁塔进入观看者的意识中,被赋予了意义。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指出,“凝视”不靠眼睛,作为视觉感觉器官的眼睛只是凝视的支撑物;凝视也不是在别的对象中造成眼睛的功能的对象的性质,不是这个对象的完整形式,不是建立在这个对象和我之间的“世界的”关系。正好相反,凝视“无距离地在我身上并与我保持距离,就是说它面对我的直接在场展开了把我与它隔开的距离。……我们不能知觉世界又同时把握盯着我们的凝视;必须要么是这个,要么是另一个。因为知觉就是凝视,而且把握一个凝视,并不是在一个世界上领会一个凝视对象(除非这个凝视没有被射向我们),而是意识到被凝视”[4]334-335。这段话的含义是,把握一个凝视就是意识到“被凝视”,“我被看见了”,所以当“我”(指作者巴尔特,或也可指任何一个凝视铁塔的人)在窗前不经意凝视铁塔时,或者即使无月之夜模糊了它的阴影,但塔顶两束微弱的灯光却仍在眼前轻柔闪烁,此时“我”突然发现铁塔其实也从巴黎上空回望着每一个凝视它的人。在这时,“我”从观看主体变成了被看的对象,也就是说,主体对客体进行观望和视觉占有的过程中同时也受着客体的反察看,逐渐丧失主体性而变为客体。“通过他人的凝视,我体验到自己是没于世界而被凝固的”[4]347。在萨特眼里,他人的凝视一方面对“我”的存在产生了摧毁性的效果:凝视触及了“我”,“我”不再是处境的主人即凝视的主体,而沦为奴隶即凝视的客体,其结果是凝视使“我”和“我”的世界“异化”;但悖谬的是,他人的凝视又确认了“我”,使“我”成为存在着的“我”,即“他人凝视着我就足以使我所是了”[4]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