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个小说史研究无法回避的问题 德国美学家姚斯说:“在这个作者、作品和大众的三角形之中,大众并不是被动的部分,并不仅仅作为一种反应,相反,它自身就是历史的一个能动的构成。”①作为大众娱乐文化商品存在的明清通俗小说②,其读者(消费者)因素,直接影响到其存在与兴衰,如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九“九流绪论下”所揭示:“古今著述,小说家特盛;而古今书籍,小说家独传,何以故哉……夫好者弥多,传者弥众;传者日众,则作者日繁。”③阅读市场的旺盛需求,促成了通俗小说蓬勃发展的繁荣局面,进而成为明清通俗小说史研究中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近年来,相关课题日渐受到学人的关注,在明清通俗小说读者构成、小说的价格、读者与通俗小说创作的关系以及读者对小说刻印、插图、评点的影响诸方面,学界进行了广泛、新颖的探讨,深化了明清通俗小说研究④。但综观有关成果,首先,明清通俗小说创作与传播的区域性特征还未得到充分重视。如通俗小说创作、传播中心为什么会出现在江南并持续集中于这一地区。其次,过于强调读者的消费财力,忽视了更为重要的先决条件,即多少人具备阅读通俗小说的能力,这意味着潜在的消费市场规模。其三,研究视野尚需要进一步拓展,材料的运用也间有值得商榷之处。如以俸禄判断当时人的消费实力,但俸禄并非官员的所有实际收入;注意到笔记野史、小说序跋中的读者资料,却常常混淆文言、白话小说读者的差异;此外,对于小说禁毁文献中的读者史料,也有待给予更深入、全面地思考。由此而观,明清通俗小说读者问题,尚存在较大的研究空间,不少疑窦亟待解决。 笔者以为,通俗小说消费,要求消费者必须具备起码的阅读能力,这较之于购买能力更为关键。事实上,通俗小说的勃兴,正是基于“文化商品”对最大可能范围内消费者需求的一个“俯就”,或者说,是为顺应尽可能广泛的读者阅读消费应运而生的。如冯梦龙《警世通言·范鳅儿双镜重圆》中所说:“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⑤以“通俗”追求“传远”,势必期待更广阔地域、更广大范围、更庞大数量的读者。因此,通俗小说作品,几无例外地以“通俗”为首要创作追求。如甄伟《西汉通俗演义序》云:“西汉有司马迁,辞简义古,为千载良史,天下古今诵之,予又何以通俗为耶?俗不可通,则义不必演矣。义不必演,则此书亦不必作矣。”⑥陈继儒《唐书演义序》云:“演义,以通俗为义也者……演义固喻俗书哉,义意远矣!”袁宏道《东西汉通俗演义序》云:“文不能通,而俗可通,则又通俗演义之所由名也。”以通俗的形式希求远传,无远弗至,是通俗小说创作普遍的追求。如此,在明清时期,究竟有多少读者具备阅读通俗小说的能力,便成为制约该文体发展的关键因素。关于这一问题,迄今未见有人专门探讨。 二、明清江南教育大众化及其识字人口 明清通俗小说的文体特性,决定了它有别于其他文体的小众,其普通读者不需要具备太高的文化素养储备,即凡能够识文断字者,便可以阅读小说。因此,我们探讨通俗小说的潜在消费市场,首先需要把握的便是究竟有多少人具备初步的识文断字能力,而识文断字者的数量、规模则取决于区域文化教育普及发展的水准。 明朝建立伊始,朱元璋便认识到“治国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⑦,并于洪武八年颁布谕旨:“诏天下郡县闾里皆立社学,延师儒以教民间子弟。”⑧“各州县在城并乡村,但有三五十家,便请个秀才开学,教军民之家子弟入学读书,不妨他本业,务要成效。”⑨其初衷不外乎实施教化,引领世风,但客观上却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场文化教育普及运动,并收到明显的成效,如《明史》中说:“此明代学校之盛,唐、宋以来所不及也。”⑩有学人曾根据五百多种明清方志统计,仅洪武八年,全国兴办的社学多达两千一百五十五所(11)。可惜这一运动持续未久,因地方官员敷衍、执行不力,不以“教养为己任,徒具文案,以备照刷而已……上下视为虚文”(12),使得一场轰轰烈烈的乡村教化运动最终走向流产。 毫无疑问,明清时期的文化教育,在不同区域存在着严重的不均衡现象。如明初做过平遥县训导的叶伯巨称其治下:“今之社学,当镇城郭,或但置门牌;远村僻处,则又具其名耳。”(13)宣德六年四川巡抚王翱云:“四川诸府县社学久废,民不知教。”(14)英宗天顺八年甲申科状元彭教述其在淮北目睹:“予少侍先君为淮北教官,其地大抵朴鄙,自府、州、县学外,家塾党庠出于民间者,缺然无闻。”(15)迄于清代,这种情况没有太大的变化,如陈剩勇《清代社学与中国古代官办初等教育体制》所揭橥:“从地方志的记载看,清代全国各地社学的设置和分布是不平衡的。一般来说,经济文化发达的省份,如江南地区的浙江、江苏、福建、江西、安徽等省,社学设置比较普遍……而在中原内陆省份,如黄河流域的河南、山西、陕西、山东等经济文化较为落后的地区,社学的设置就不如浙江等省普遍。”(16)而在全国大格局中,江南文化教育的成就引人瞩目,所谓“浙省素称人文极盛之区”(17);“国家学校之设遍于海隅,而苏学独名天下”(18);“吾苏也,郡甲天下之郡,学甲天下之学,人才甲天下之人才”(19);“吴为人才渊薮,文字之盛,甲于天下”(20)。从这些不无自豪的言说中,约略可以窥见该区域突出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