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1917年,在新教伦理及现代西方基督教文明研究的基础之上,马克斯·韦伯致力于研究印度和中国社会,推进其比较文明的研究,出版了《儒教与道教》《印度教与佛教》等宗教社会学的奠基之作。其中,韦伯对佛教的解说基本以原始佛教为模板,即注重个人解脱的、避世禁欲、冥思性的宗教,质言之,中国大乘佛教的数千年之传统被置于亚洲的“巫术的花园”当中,可以说是被忽略了(韦伯,2004;2005)。韦伯的这一理论范式可溯源至汉学家们对东方经典的翻译、解读,也受到西人游记和猎奇之作等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积贫积弱的近代中国之命运投射在了中国佛教的身上、成了被遮蔽的叙事:佛教与中国社会的密切关联被忽视了;中国佛教徒以佛陀为榜样、以度众生为誓愿的千年历史也被忽视了。类似的理论范式的影响持续至今,西方学术界在佛教研究当中的一些固有偏见,如重源头、重早期文本而轻流传演变、重印藏佛教而轻汉传佛教等趋势,仍然在有意无意地影响学者的视野。 但是,实际上,与韦伯的著述基本同时,中国佛教界与思想界已开始积极应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挑战,呈现出革新、创变的巨大潜力,开启了民国以来中国佛教反思、整理与复兴的新篇章。其间知名者,不仅有精研佛学与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如梁启超、胡适等,亦有不世出的高僧如弘一、虚云、太虚、印光等,他们承接了中国佛教与佛学的传统,导向了革新的实践。例如,1912年,太虚大师于镇江金山寺树立其“佛教革命”之名声,欲以佛教协进会等形式,以金刚之怒目、轰顶之霹雳,撼动而警醒彼时颟顸之僧、弱国之民;其佛教改革、救国救民的事业具有新思想之基础;而从现代学术史的角度来看,以太虚大师为中心,亦可勾勒出丰富的中西思想交流线索。 太虚大师(1890-1947)是近代集中国佛学思想之大成者、近代佛教革命与革新的实践者、以佛法导引现代人心的“人间佛教”的倡导者、立足中国佛教走向“世界时代”的文化交流使者,其思想之宏阔、高远,直接影响到赵朴初、印顺、星云等中国当代佛教的重要人物,可谓是中国佛教史上通古达今、融贯统摄的枢纽人物。 对于太虚大师在佛学与佛教等方面的贡献,教界、学界前贤已有较全面的评价、综述(何建明,2006;邓子美、唐菲菲,2015),本文的立场是,太虚大师积极面向新学、面向全球化潮流、面向现代化之巨变、面向社会现实,使得他本身构成了近世新学与旧学、中学与西学思想交融、脉动的一个焦点,他不仅是统摄千古佛学的僧人表率,而且在判别、分析、融会西学当中成为勇于开拓新学术的思想者,并形成了某种独特的佛教社会理论:他倡导的佛教革命和佛教社会观等,是对宗教社会学中至今仍居主流的研究范式的挑战;他不是社会学家,但有明确的社会学写作的意图与代表作品,构成了中国社会学学说史之外的某种边缘文献,其结合佛学与社会科学的努力值得进一步挖掘。基于这一立场,下文将从外证与内证两个方面,梳理太虚大师与社会学的关联,呈现其思想中具有社会学意涵的内容。 一、太虚大师与社会学:学科史外的孤弦 近世以来,中国之学术、思想无不受欧风美雨之影响。社会学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被引介到中国,严复编选、翻译英国社会学家赫伯特·斯宾塞的社会学著作、赫胥黎的进化论思想等作品,开启了国外社会学思想在中国的传播史。20世纪初,以圣约翰大学(1905)、沪江大学(1914)等教会大学为先,作为一个学科的社会学在中国得以逐步建立、系统发展(阎明,2004)。 受时代潮影响,太虚大师的广泛阅读涉及了社会学的内容,并且有其个人的批判与见解。他在光宣年间“即好浏览各种经济政治学说,及各种社会主义书籍,对中印希欧各家哲学亦好探究抉择之”,例如,光绪三十四年(1908),太虚大师受华山影响,阅读了康有为《大同书》、梁启超《新民说》、章太炎《告佛弟子书》、严复译《天演论》、谭嗣同《仁学》、各国地图册及中学课本等①;宣统二年(1910),太虚大师在广东受革命风气之熏陶,阅读了托尔斯泰、巴枯宁、蒲鲁东、克鲁泡特金、马克思等人的著作(《太虚自传·四》)。在1914-1917年闭关期间,他的阅读书目上既有佛学和传统文史的内容,又有严复所译社会学等书,还包括期刊等新式出版物,其兼及新旧的格局可见一斑: 有信心居士赠了我一部频伽藏,并至沪购买了当时所有严又陵所译各书,及心理学、论理学、伦理学、哲学等译著,新出的民国经世文编、章氏丛书、饮冰室全集、辞源等,二十八子及韩愈、柳宗元、苏轼、王安石、王阳明、顾亭林、黄黎洲、龚定盒、曾国藩等全集,又定了东方杂志、教育杂志等定期刊物,冯汲蒙居士并赠与十三经注解及二十四史、宋元明儒学案等木板书,加以原有的陶潜、李太白、杜甫、陈白沙等各种诗文集及佛书。(《太虚自传·八》) 在悠久的中华历史文化与剧烈的现代化转折的碰撞之下,太虚大师的思考呼应了社会学中有关社会之构成、文明之演进、文化之比较等主题。社会学中的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等思潮,有关历史演变(进化论)、社会改良(进步主义)、社会功能与团结(有机体论)的理论均可见于其阅读与写作之中。例如,基于平等普济之佛法,太虚大师对社会主义关注人民疾苦、实现人人平等的理想颇为赞许,与江亢虎等中国社会党人、刘师复等无政府党人、沙淦等新社会党人有密切交往(《人物志忆·八》,《太虚自传·四》)。 但是,他对于各种社会学思潮亦有针对性的批评。例如,他对法国社会学家孔德的人类历史宗教—哲学—科学分期提出了看法,认为其过于关注变迁而忽略了思想的延续性,过于机械呆板而没有把握到更深层的作用力;认为其历史分期所包含的进化论世界观造成了厚今薄古的社会心态,尤其体现在人们对宗教的态度上,普遍认为宗教是过去的、不适宜于现代文明世界的东西(《民国与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