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18)03-0001-13 对于任何研究者来说,海德格尔的哲学与胡塞尔现象学的关系都是一个令人困惑和富有争议的问题。毋庸置疑,海德格尔的早期哲学的确受到过胡塞尔现象学的影响。这一事实不仅为海德格尔本人所承认,而且也得到许多研究者的证实。但是,胡塞尔的现象学究竟在什么意义上影响了海德格尔的哲学以及影响到什么程度,这些都是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事实上,在讨论到这些问题时,无论是海德格尔本人还是后来的大多数研究者,往往首先突出的是海德格尔对于胡塞尔现象学的批评,而不是他在什么意义上受到后者的正面影响。①海德格尔本人在其早期的著作和讲稿中,虽然经常提到胡塞尔的现象学,但他的总体态度显然是批评多于肯定。早在《现象学研究导论》和《时间概念史导论》等讲稿中,海德格尔虽然对于胡塞尔的现象学做了非常准确和清晰的阐释,并且高度肯定了现象学的突破性贡献,但他的结论仍然近乎全盘的否定。②而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虽然在导论中肯定了现象学作为一种哲学方法的意义,但是在后面的正文中却处处以胡塞尔的现象学为批判的靶子。在那些批评笛卡尔哲学的章节中,海德格尔含沙射影地批评了胡塞尔的现象学,尤其是他在《观念(一)》中的先验现象学。③ 海德格尔的这种立场不仅贯穿了他的前期思想,而且在他的后期著作中也没有发生根本变化。在《我进入现象学之路》和《哲学的终结与思的任务》等后期经典文章中,海德格尔将胡塞尔的现象学归入自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尤其是笛卡尔所开启的现代主体性形而上学。按照海德格尔的一贯表述,胡塞尔的现象学显然同此前的形而上学一样,是“对存在的遗忘”。具体地说,胡塞尔的现象学将先验自我或先验主体性看成是一种绝对的存在。这样一来,他不仅遗忘了人的存在,而且遗忘了存在本身,或者说遗忘了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分。④甚至可以说,海德格尔不是将尼采的“权力意志”形而上学,而是将胡塞尔的现象学看成是自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形而上学的继承者和最终实现者。 相比之下,海德格尔在谈到胡塞尔现象学对他自己的正面影响时往往是语焉不详。在《存在与时间》的导论中,海德格尔虽然给予了胡塞尔现象学高度的评价,甚至认为他对于存在问题的哲学探索“只有在胡塞尔奠定的地基上才是可能的”,但他没有给出具体和清晰的说明。⑤而在《我进入现象学之路》这篇自传性的文章中,海德格尔明确地承认他对于存在问题的思考受到了胡塞尔现象学的启发,但他也没有详细指出这种启发到底是什么。不少学者根据海德格尔在《宗教生活现象学》和《存在与时间》等早期著作中的相关论述,认为他受到胡塞尔《逻辑研究》第六研究中的“范畴直观”学说的影响,并且将其改造为一种生存论意义的“形式指引”。⑥但在海德格尔那里,从生存论的“形式指引”到对于“存在”问题的思考的过渡和引申,却并非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此外还值得注意的是,在对胡塞尔现象学的有限度肯定中,海德格尔还将胡塞尔“先验转向”之后的“先验现象学”完全排除在外,只承认《逻辑研究》时期那种作为“描述心理学”的现象学。⑦因为在海德格尔的眼里,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完全背离了现象学的“无前提性”原则以及“回到事情本身”的精神,倒退甚至堕落为一种自笛卡尔以来的主体性形而上学。更不用说,即使对于胡塞尔《逻辑研究》时期的描述现象学,海德格尔仍然有很多保留。他仅仅承认现象学作为一种描述方法的意义,完全撇开了胡塞尔关于意识之本质结构或法则的实质性描述。 不过耐人寻味的是,海德格尔虽然批评了胡塞尔的现象学,但他并没有否定现象学本身。相反,无论在前期还是后期,他都给予现象学非常高的地位。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不仅把现象学看成是探究存在问题的唯一方法,而且认为他自己的哲学,也就是“基础存在论”,是一种“实际性的现象学”。他甚至直截了当地宣称:“存在论只有作为现象学才是可能的。”(Ontotogie ist nur als Ph
nomenologie m
glich.)⑧在哲学思考发生所谓的“转向”之后,海德格尔虽然很少直接谈论现象学,也不再发表关于现象学的专门著作和论文,但他一直坚持认为他非但没有放弃现象学,反而是更加彻底地坚持了现象学的“回到事情本身”的精神。⑨ 如果我们认真地对待海德格尔的这些言论,而不是简单地将其视为一种修辞性的点缀,那么我们很自然地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海德格尔究竟是在什么意义上理解现象学?他为什么把现象学同存在论联系在一起,并且认为现象学是澄清存在问题的唯一方法?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胡塞尔的现象学,尤其是他在《观念(一)》中的先验现象学,是否只有负面的意义?为便于讨论,我们暂时搁置海德格尔的后期思想,而是将关注重点放在他的早期哲学以及他的“现象学之路”上。 海德格尔1919年的战时学期讲稿《哲学的观念与世界观问题》,通常被看成是他早期现象学哲学的真正起点。在这篇讲稿中,海德格尔将哲学看成是一种前理论和非理论性的“原初科学”(Urwissenschaft),它是以一种非理论和非对象化的方式理解和把握非理论和前理论的生活和经验。⑩海德格尔认为,这种哲学就是现象学,或者确切地说,是一种解释学的现象学(hermeneutische Phenomenologie)。同胡塞尔一样,海德格尔也反对以新康德主义为代表的主流哲学,反对后者把哲学看成是一种理论建构,而是强调哲学需要“回到事情本身”。但是对于现象学所说的“事情本身”究竟是什么,海德格尔同胡塞尔有着根本的分歧。胡塞尔认为“事情本身”就是具有“意向性”结构的“纯粹意识”。而在纯粹意识中,胡塞尔尤其突出了直观的优先地位,因为直观能够使得对象“明证地”显现或给予。相应地,现象学的任务就是反思性地描述“纯粹意识”的本质结构以及对象相对于它们的显现方式。而在海德格尔看来,胡塞尔的反思现象学有两个根本的局限:首先,胡塞尔仍然将理论沉思(纯粹意识)看成是一种原初经验,而没有看到它是一种派生的生活经验;其次,当胡塞尔用反思性的描述方法去描述原初经验时,不可避免地将后者对象化,使之脱离了生活经验整体。(11)考虑到这些,海德格尔批评说胡塞尔的现象学并没有真正地“回到事情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