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视角非常多样。有些学者的学术研究倾向于选取研究的大视角,如:思想史、思潮史、文学史、文化研究等;有些学者的学术研究倾向于选取小切口,如:意象解读、表微探寻、史料爬梳等。但“风景”的视角,特别是忠实于本土研究对象的“风景”视角,而不是从西方理论出发的“风景”视角,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稀缺却重要的研究角度。①如果以“风景”的视角来解读中国现当代小说,将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有的作家喜欢以“土”为小说的核心“风景”并将其延展为表现乡土中国社会的现实题材、升华为现实主义的文学观念或文学精神;有的作家愿意以“火”为小说的核心“风景”,或将“火”比喻为作家自我生命的热力或炽焰,或隐喻为个人生命的解放或私人生命的欲念,前者传递了浪漫主义的文学精神——“以增加强度来实现简化”,②后者寄予了现代主义的文学观念——“这盏现代的灯笼在一切认识对象上投下了阴影”;③也有的作家喜欢以“水”为小说的核心“风景”,并将“水”理解为一种生命的本源,以此致力于对中国古典主义美学精神的建构,并由此对中国文学现代性进程中的诸多问题进行反思。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获得者、中国当代作家曹文轩作为中国古典主义美学精神的继承者和转换者,既始终致力于以“水”为核心“风景”的古典主义美学风格的写作,又在新时期至新世纪的不同文化背景下探索创作新变。“曹文轩新小说”④作为曹文轩的最新“成长小说”,即是以重新出发的方式继续探索新世纪中国成长小说与新世纪中国文学的新路。本文试图以曹文轩新小说为例,解读并分析它们如何与为何在新时期至新世纪的背景下呈现出新变。 一、“水”边少年与“水”之变 新世纪以来,中国当代作家逐渐将目光从对西方世界的仰望转向对本土世界的凝视,从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叙事神器的膜拜转为对本土传统文学(包括本土现当代文学传统)叙事资源的重启。在这个背景下,曹文轩新小说在经历了从新时期至新世纪的曹文轩“油麻地”系列小说、“大幻想文学”、都市系列小说、长篇动物小说、童话、绘本等多种体裁的文学创作后,又沿着写实的道路回返故乡“油麻地”了。曹文轩新小说又在继续讲述故乡“油麻地”、“水”边少年苦难与诗意并存的成长故事。但与此同时,它们又呈现出不可忽视的新变。特别是曹文轩“油麻地”系列小说中的“水”边少年与“水”风景都发生了新变。 的确,曹文轩新小说中的少年主人公依旧是“水”边少年。“水”边少年依旧成长于“水”乡“油麻地”的世界里。曹文轩也依旧借助于“水”边少年的成长故事来着力塑造“永”边少年形象。当我们在曹文轩新小说中的开篇看到了《穿堂风》中的少年橡树、少女乌童,《蝙蝠香》中的少年村哥儿、少女樱桃,《萤王》中的少年屈宝根等“水”边少年少女形象时,我们会以为又见到了那些散发着水生薄荷的香味,充满人性光亮的“油麻地”上的“水边”少男少女了!然而,曹文轩新小说中的“水”边少年橡树、村哥儿、屈宝根却与曹文轩以往“油麻地”系列中的“水”边少年很是不同:由于曾经庇护那些“水”边少年的父亲桑乔(《草房子》)、老校长王儒安(《红瓦》)、女教师梅纹(《细米》)等精神导师都不见了,小伙伴们对“水”边少年也是一脸嫌弃地离他们而去,这使得曹文轩新小说中的“水”边少年的成长过程相当无助,再加上成长过程中宿命的劫难,可谓充满了“被抛”的伤痛性记忆。特别是,这些“水”边少年的成长心理由原本纯真的儿童性的曦光过早地生长出人性的昏黄“暗影”,让熟悉曹文轩小说的读者不免感到熟识又陌生。 那么,曹文轩新小说中的“水”边少年如何发生了如此新变? 首先,曹文轩新小说中的“水”边少年失去了庇护他们成长的或高贵或稳靠的家庭。《穿堂风》中的“水”边少年橡树不再是曹文轩“油麻地”系列小说《草房子》、《红瓦》、《细米》中的龙种之子,也不再是《忧郁的田园》、《大水》、《青铜葵花》等小说中的良善人家之子,而是一个赌徒和盗贼之子。自橡树成为少年后,他就被迫为赌徒和盗贼之父“放风”,“再后来,橡树的手也开始痒痒了。他先是偷瓜、偷枣,接下来,开始偷同学的笔呀、本子呀什么的。他甚至偷了人家一只羊。但那只羊在半路上跑掉了”。⑤可见,橡树一出场就是一个宿命般“被抛”的少年。这宿命般的“被抛”对于少年橡树而言,难以承受,以至于他一个人日夜不停地在田野上奔跑、喊叫。《蝙蝠香》中的“水”边少年村哥儿“被抛”的疼痛感一点也不比橡树的轻。村哥儿自8岁起,漂亮的妈妈就同其他几个孩子的妈妈乘着一只小船离开了他。爸爸寻找妈妈未果,却因此失明又失聪。此后,村哥儿只能在梦游时见到妈妈,从而经历了在梦与醒之间的人性摇摆之痛。《萤王》中的少年屈宝根倒是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但8岁时,因痴迷于一只彩色昆虫豆娘而只身进入芦苇荡并险些丧命。后来,屈宝根的一生都未能走出芦苇荡的魔咒。曹文轩新小说中的“水”边少年除了遭遇了不可承受的“被抛”于家庭的宿命,还遭遇了“被抛”于他人的命运:曾经在曹文轩“油麻地”系列小说中为“水”边少年带来友谊、温暖、爱意的小伙伴和村邻不见了,却代之以小伙伴们及村邻们的误会、猜忌、孤立的目光。橡树是全村唯一一个不能与小伙伴一样享有少女乌童家“穿堂风”的少年;村哥儿的夜游症让鸭鸣村的小伙伴们从同情到不解再到围观和嘲笑;少年屈宝根因对救命恩人萤火虫的呵护而被小伙伴们视为“怪物”。可见,曹文轩新小说中的“水”边少年已经不同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曹文轩“油麻地”系列小说中“水”边少年的“被抛”——那时的“水”边少年,总有精神导师庇护左右,灾变也总会适时过去;也不同于新世纪初期《青铜葵花》、《叮叮当当》中的深度“被抛”——精神导师时而离散,灾变多无始无终;曹文轩新小说中的“水”边少年——橡树、村哥儿、屈宝根近乎彻底地“被抛”。或者说,在曹文轩新小说中,“水”边少年从开始到结局,都无法逃离近乎彻底“被抛”的宿命。 在“水”边少年被重新塑造的同时,曹文轩新小说在一开篇就呈现出了曹文轩“油麻地”系列小说中的“水”风景:“大大小小的河流”、“河堤”、“麦田”、“芦苇荡”、“鸭们”、“羊们”、“渡口”、“小船”,等等。熟悉曹文轩小说的读者同样会以为他们又来到曹文轩小说中那个温暖、诗美的“油麻地”世界了!但很快会发现,这些“水”风景的色味、形状、美感等都发生了新变。进一步说,在曹文轩新小说中,读者不见了他们已经习惯了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曹文轩小说中的沉静的大水、洁净的湖水、清澈的溪水所散发的如葡萄柚与青橄榄相混合的苦涩又芳香的“水”的色味儿;不见了他们已经熟悉了的八九十年代曹文轩小说中的俊逸、轻灵的“水”的形状;还不见了他们已经铭记了的八九十年代曹文轩小说中的“水”的静谧、丰盈的美感。尤其,他们或许会诧异于“水”的意蕴的新变:“水”既能够升起“水”边少年的梦想,也能够覆灭“水”边少年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