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改革是新中国成立前后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关系到亿万农民的翻身和农民主人翁地位的确立。组织民主人士和高级知识分子参加土改工作队,是中共在土改中的重要政策,目的是通过土改来改造他们的思想。沈从文参加土改有着更重要的意义,他希望这次实践能够拯救他处于困境的文学创作。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写出“一两本新的时代新的人民作品”①。作为一位擅长小说创作的多产作家,这次又在农村土改中生活了三个多月,沈从文的主观愿望为什么就没有实现呢?关于沈从文与土改的研究,除传记式呈现和相关描述外,或将其土改期间关于“有情”与“事功”的论述放至20世纪中期海内外学者关于抒情言说的谱系之中②;或认为他在一体化机制下,有意克服“人民的文学”否定个人、否定生命、以文学为工具的弊端,从而对土改历史作出了超越性思考③。这些研究都从某一角度呈现了沈从文土改书写的独特性,但均拔高了沈从文作为现实对立面的意义、夸张了其对历史的“有情”,而对具体历史语境的复杂性和沈从文的矛盾挣扎缺乏辩证分析。本文将沈从文的土改书写放回他在土改中的亲身经历和时代氛围中,辨析他与主流思想及文学风尚的龃龉,进而追问新中国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效果与限度。 沈从文参加的是北京赴西南地区土改工作第七团,工作地区为内江县第四区(今内江市双才镇),工作时间为1951年11月8日至1952年2月20日,共计105天。内江属于川南,地主占有土地率远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剥削严重,情况复杂。土改由县土改指挥部统一组织。指挥部向每区派出土改中队,由县、区两级领导分别担任正、副队长。区中队在该区重点乡设立中队部,向每村派出1—2名工作队员领导土改。第四区中队部最初设在烈士乡一个由大糖房改造的区公所。沈从文被分配在中队部调研组担任调研员。 结合当时县委干部田文彬《内江县土地改革运动的回顾》和沈从文书信,可知当时内江土改各阶段的起止时间、主要任务及沈从文在其中的角色。 第一个阶段的主要任务是“宣传动员,发动群众,调查研究,制定方案”④,时间大致为1951年11月3日至11月底,沈从文到达内江第四区的时间为11月8日,土改已经开始5天了。11月13日,沈从文在家信中说:“今天阳光温和,大家听解答报告去了,我因为头不受用,很累,留在住处。”⑤所谓“解答报告”,应该是内江第二期土改第一阶段第一小节的工作,即“广泛宣传土改政策,动员各阶层认真执行《土改法》”⑥。沈从文“头不受用”,是因为他长途奔波,加上对当地饮食不习惯,导致“血压高些,心脏不太好”⑦。第二天,他下了一次乡,走了三十里路,花了一上午时间,觉得“头很重”⑧。沈从文的身体状态可能给当地干部造成一定的影响,他成为了被照顾的对象,这意味着他离开了土改的核心工作。 第一阶段第二小节的工作是“访贫问苦,扎根串连,组织阶级队伍”⑨,沈从文11月14日在家信中说:“过不多久,有些人就得分别下村去了,过三五天即得分住贫农家,一个一个去住,再会齐来报告的。”⑩下村去的工作队员“有目的有对象地进行访贫问苦,‘吃贫雇,住贫雇,与贫雇干活路’,同贫雇农打成一片,广交朋友,摆家史,倒苦水,谈剥削,挖苦根,回忆对比算账,谈心交心,扎正了‘根子’,重点进行培养,并依靠‘根子’,有对象有计划地积极串联。”(11)“访贫问苦”“同吃同住同劳动”对于知识分子树立群众观点和阶级观点,扎实投身土改工作十分重要。中南局秘书长杜润生告诫下乡参加土改的知识分子应该“做土改中的日常的具体工作,就要在具体事务上为农民服务,以求得在思想上、感情上、生活上和农民打成一片”(12)。阳翰笙总结土改经验时说:“所有领导的干部都应该深入一个乡,一个重点村,重点组,重点人。并应亲自做到培养一个核心骨干,交好几个贫雇农作知心朋友”(13)。郭沫若的夫人于立群在广西参加土改时“长期住在贫农家,帮做家务”(14)。参加川北土改的刘玉芬走访了村子里最穷的一家,深受震动,从而转变了思想。(15)《暴风骤雨》中的工作队员王春生同赵玉林一起推碾子、侍弄园子地,和赵玉林建立起了感情,才获得赵玉林的信任,了解到屯子里的真实情况,打开了工作局面。 沈从文十分明白,“一定要到村子里去工作,才算是工作起始”(16),但他一直住在中队部,“住处是孤独的一个单位,在山顶,四围有竹树环抱”。(17)直到离开内江前,他还在家信中说:“我住的中队部,也即如军中的指挥部,不算是土改战斗前线,因之也可以说没有和土改战士一道,没有和农干一道,小组中种种是明白得不甚具体的。”(18)沈从文一开始就吃“中灶”(19),比老百姓吃得要好很多。不久他的伙食水平又有提高,介乎小灶和中灶之间,“这是组中的上等伙食,如下村同志,吃的只是红苕拌饭,牛皮菜。是目前贫雇农一般情形”。(20)即便如此,沈从文仍觉吃不消。沈从文既没有访贫问苦,也没有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所以他在土改第一阶段并没有获得多少实质性的材料。 第二阶段“按照政策,划分阶级,民主评议,三榜定案”(21),时间大概是1951年12月。12月3日,沈从文到村子里去开会,这次会一连开了四天,沈从文担任记录,工作对于他来说十分繁重,“目下是头脑和心都希望有个把月休息”(22)。这次沈从文被分下去和农民代表“同吃”,但“饭太硬,菜太辣,吃了四顿,消化不了”(23)。会议结束后他自己挑行李回到三里外的住处,觉得“十分疲倦”(24)。回到住处又连续开了两天会。很多工作主要是通过这种开会讨论的办法完成的。“半夜里还有人从这村子走到那个村子,反复反复的开会,老太太、小孩子,都参加这种运动!我们的学习会,也是整天半夜的开。”(25)但对于沈从文来说:“路滑不好走,晚上小村子各种会都无从参加。”(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