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爆发后,沈从文随北大、清华友人一路南下,在最终迁往昆明的途中,曾辗转回到湘西沅陵,在大哥沈云麓的新居“芸庐”中,住了三个月左右。期间,他多次接待经沅陵向后方转移的文教单位及友人,还在大哥的安排下,与陈渠珍等“同乡文武大老”会商于“芸庐”。沅陵小住的经验,对于战时沈从文社会感知、文学方式的转变,产生了相当内在的影响。由于对湘西地方的变化、内部错综的矛盾以及在战争中的位置,有了更为切近的了解,他也产生了向外界介绍真实湘西,以增进内外团结、沟通的愿望。1938年4月,在动身离开沅陵之前,在给张兆和的信中,他透露了“重写湘西”的计划:“我预备写一本大书,到昆明必可着手。”① 事实上,沈从文到昆明之后着手尝试的,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系列,包括散文集《湘西》,以及小说《长河》、《芸庐纪事》、《小砦》等构成的“十城记”②。所谓“重写”,出自笔者的概括,是指在延续“牧歌抒情”笔法的同时,这一时期的沈从文有意转换书写框架,不再刻意营造乌托邦式的乡土社会,将其作为挽歌性的生命源泉,而试图将湘西变动的“人事”放回历史的“长河”中,在抗战前后特定的情境中,检讨它的历史困局与可能的出路。如果延伸视野,他在40年代中后期写下的小说《雪晴》系列、散文《一个传奇的本事》,乃至50年代初赴川南参加土改时想把《雪晴》等未完成的作品续完的动念③,都发生这一“重写”的延长线上。 其中,写于1942年的《芸庐纪事》相对于《长河》《湘西》等作品,似乎较少被读者和研究者关注,但在沈从文“重写湘西”的系列中,却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它是为数不多的一篇,直接书写了战时湘西地方(沅陵)的新气象,且以“芸庐”主人大哥沈云麓为原型,塑造了一个传奇性的“大先生”形象,在这位“大先生”的身上,沈从文寄托了某种新湘西精神的想象。考虑到《湘西》《长河》的写作在前,《芸庐纪事》在后,某种意义上,这部小说似乎代表了经历了一个阶段的“为抽象而疯狂”之后,沈从文自我整理、“重写湘西”的第二波努力④。由于发表时的删改、禁止,以及个人创作的内在困境,包括《芸庐纪事》在内,“重写湘西”的大部分作品都未完成,但在沈从文的文学生涯中,这又是包蕴了诸多可能性的一个阶段,与他在40年代不断提出的“经典重造”“新文学重造”“国家重造”等命题也有着极为内在的呼应关系。如何“重写”?其中包含怎样的社会感知和政治视野?“重写”在小说文体内部留下怎样的张力?作为一个返乡过客,沈从文与地方社会取得怎样的联系,又怎样确立一个书写者的主体位置?在40—50年代中国社会的历史巨变中,怎样理解这一“重写”的困境和意义? 沅陵,古称辰州,是沅水流域的一个大码头,控湘西要冲,入川入黔,此为必经之道。少年时代,随军漫游的沈从文,曾多次驻留此地,留下了许多魂牵梦绕的记忆。抗战初期,沅陵的战略位置也十分关键:它是当时湘西行署的所在地,又是新修通的湘黔公路上重要的一站,水路与公路交汇,战时大量人口、物资、行政文教机关向西南内地疏散,都要途经此地。因此,这座小小的山城与西南不少的城镇一样,也被战争“发动”了起来、繁荣了起来。不少途径湘西的游记作者,都记录过沅陵战时的热闹市容:“战后交通建设,首推公路,而山城气象亦因公路而蓬勃,进城须渡沅水,惟车站一隅亦极热闹,大小旅社满坑满谷,皆候车西上之过客。”⑤《芸庐纪事》的第一章“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一开头也以几名过境沅陵的学生的视角,描述了沅陵街市上的人群杂沓、货物流通的场面: 各种各式的商店都有主顾陆续进出,各种货物都堆积如山,从河下帆船运载新来的货物,还不断的在起卸。事事都表示这个地方因受战事刺激,人口向内迁徙,物资流动,需要增加后,货物的吸收和分散,都完全在一种不可形容匆忙中进行,市面既因之而繁荣,乡村也将为这种繁荣,在急剧中发生变化……从时间算来,去首都南京陷落:已XX天了。⑥ 有意味的是,这几名“中央政治学校的学生”,此前都读过“一本近于导游性质的小书,对于这个地方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感情”。因而,踏上湘西的土地,“凡事无不用另外眼光相看”,处处以“小书”为参照,指指点点当地的人物、风俗。那本“近于导游性质的小书”,正是沈从文自己的《湘行散记》。为了表现外来学生与地方的隔膜,小说特意安排了一场冲突:因为语言不通,几个学生与一名小商贩起了纠纷,还差点攻击了前来“排难解纷”的“大先生”,使用的“武器”不是别的,仍是那本《湘行散记》。所谓“砖头打砖窑”,这个细节具有高度的象征性,似乎暗示自己以往的湘西书写,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外来者与湘西地方的阻隔。而“重写湘西”包含了湘西的“祛魅”,是与自己过往书写的对话。 与此相关的是,在30年代《边城》等作品中,沈从文构造的湘西世界,往往具有偏远、封闭的特征,但在《湘西》《长河》《芸庐纪事》等“重写”之作中,以水路、公路、码头、口岸为线索,以货物、人口、资讯、观念的流动为媒介,将湘西置于一个更为开放、内外联动的关系网络中,成为他“重写湘西”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策略。另外,相较于以往作品中的时间的相对虚化,《芸庐纪事》对时间的标记也格外明确:一处就在上面引述的段落中,即“去首都南京陷落:已XX天了”,这一方面强化了战局不断深化的紧迫感,另一方面也暗示湘西的“未来”,在于怎样校正地方性的时间,参与到这种战争的总体进程中;另一处时间标记,出现在小说的开头:“就在这个地方,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某一天,下午两点钟左右。”起笔的这一句,交代了地点、时间,几个“身穿大学生制服的青年”,随即出现在画框中。实际上,1937年12月,也正是沈从文自己准备动身重返沅陵的时刻⑦,也是湘西地方在一系列动荡之后迎来历史转机的时刻。在文本的内外,小说作者与小说中人物的迁徙,似乎在时间上构成了一种同步,而更大的同步发生在个人与历史之间。